四合房是一種閉鎖式的建築,四面房屋圍成天井,房屋的門窗都朝著天井。從外面看,這樣的家宅是關防嚴密的碉堡,厚牆高簷密不通風,擋住了寒冷和偷盜,不過,住在裡面的人也因此犧牲了新鮮空氣和充足的陽光。

 

我是在「碉堡」裡出生的。依照當時的風氣,那座碉堡用青磚砌成,黑瓦蓋頂灰色方磚鋪地,牆壁、窗櫺、桌椅、門板、花瓶、書本,沒有一點兒鮮的顏色。即使天氣晴朗,室內的角落裡也黯淡陰,帶著嚴肅,以致自古以來不斷有人相信祖先的靈魂住在那一角陰影裡。嬰兒大都在靠近陰影的地方呱呱墜地,進一步證明了嬰兒跟他的祖先確有密切難分的關係。

 

室外,天井,確乎是一口「井」。夏夜納涼,躺在天井裡看天,四面高聳的屋脊圍著一方星空,正是「坐井」的滋味。冬天,院子裡總有一半積雪遲遲難以融化,總有一排屋簷掛著冰柱,總要動用人工把簷溜敲斷,把殘雪運走。而院子裡總有地方結了冰,害得愛玩好動的孩子們四腳朝天。

 

北面的一棟房屋,是四合房的主房。主房的門窗朝著南方,有機會承受比較多的陽光。中午的陽光像裝在簸箕裡,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牆上。開在這面牆上的窗子,早用一層棉紙、一層九九消寒圖糊得嚴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是每一個家庭的勝地。

 

現在,將來,我永遠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一方陽光鋪在我家門口,像一塊發亮的地毯。然後,我看見一只用麥編成、四周裹著棉布的坐墩,擺在陽光裡。然後,一雙謹慎而矜持的小腳,走進陽光,停在墩旁,腳邊同時出現了她的針線筐。一隻生著褐色虎紋的狸貓,嗚一聲,跳上她的膝蓋,然後,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針線裡面的東西,玩弄古銅頂針和粉紅色的剪紙。那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如果當年有人問母親:你最喜歡什麼?她的答覆,八成是喜歡冬季晴天這門內方陽光。她坐在裡面做針線,由她的貓和她的兒子陪著。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我的棉衣,棉絮膨脹起來,輕軟無比。我清楚記得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無須再為了抵抗寒冷而收縮戒備,一切煩惱似乎一掃而空。血液把這種快樂傳遍內臟,最後在臉頰上留下心滿意足的紅潤。我還能清清楚楚聽見那隻貓的鼾聲,躺在母親懷裡,或者伏在我的腳面上,虔誠的唸誦由西天帶來的神祕經文。

 

在那一方陽光裡,我的工作是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唸給母親聽。如果我了別字,她會糾正,如果出現生字,——母親說,一個生字是一隻攔路虎,她會停下針線,幫我把老虎打死。漸漸地,我發現,母親的興趣並不在乎重溫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情節,而是使我多陪伴她。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若有若無的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有時候,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嚷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髮根裡找蝨子,找白頭髮。

 

我在曬太陽得最舒服的時候,然如醉,岳飛大破牛頭山在我喉嚨裡打轉兒,發不出聲音來。貓恰恰相反,愈舒服,愈呼嚕得厲害。有一次,母親停下針線,看她膝上的貓,膝下的我。

 

「你聽,貓在說什麼?」

 

「貓沒有說話,在打鼾。」

 

「不,是在說話。這裡面有一個故事,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母親說,在遠古時代,宇宙洪荒,人跟野獸爭地。人類聯合起來把老虎逼上山,把烏鴉逼上樹,只是對滿地橫行的老鼠束手無策。老鼠住在你的家裡,住在你的臥室裡,在你最隱密最安全的地方出入無礙,肆意破壞。老鼠是那樣機警、詭詐、敏捷、惡毒,人們用盡方法,居然不能安枕。
有一次,一個母親輕輕的拍著她的孩子,等孩子睡熟了,關好房門,下廚做飯。她做好了飯,回到臥室,孩子在哪兒?床上有一群啾啾作聲的老鼠,爭著吮吸一具血肉斑斕的白骨。老鼠把她的孩子吃掉了。

 

——聽到這裡,我打了一個寒顫。

 

這個摧心裂肝的母親向孫悟空哭訴。悟空說:「我也制不了那些老鼠。」

 

但是,總該有一種力量可以消滅醜惡骯髒而又殘忍的東西。天上地下,總該有個公理!

 

悟空想了一想,乘觔斗雲進天宮,到玉皇大帝座前去找那一對貓。貓問他從哪裡來,他說,下界。貓問下界是什麼樣子,悟空說,下界熱鬧,好玩。天上的神仙哪不想下凡?貓心動,擔憂在下界迷路,不能再回天宮。悟空拍拍胸脯說:「有我呢,我一定送你們回來。」

 

就這樣,一個觔斗雲,悟空把御貓帶到地上。

 

貓大發神威,殺死無數老鼠。從此所有的老鼠都躲進洞中苟延歲月。

 

可是,貓也從此失去天國。悟空把們交給人類,自己遠走高飛,再也不管們。悟空知道,貓若離開下界,老鼠又要吃人,就硬著心腸,負義背信。從此,貓留在地上,成了人類最寵愛的家畜。可是,們也藏著滿懷的愁和怨,常常想念天宮,盼望悟空,反覆不斷的說:

 

「許送,不送許送,不送。

 

「許送,不送。」就是貓們鼾聲的內容。

 

原來人人寵愛的貓,心裡也有委屈。原來安逸滿足的鼾聲裡包含著失望的蒼涼。如果母親不告訴我這個故事,我永遠想不到,也聽不出來。

 

我以無限的愛心和歉意抱起那隻狸貓,親

 

伸了一個懶腰,身軀拉得好長,好細,一環一環肋骨露出來,抵擋我的捉弄。冷不防,從我的臂彎裡竄出去,遠了。

 

母親不以為然,她輕輕的糾正我:「不好的纏毛線,逗貓做什麼?」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總要抱怨她的腳痛。

 

她的腳是凍傷的。當年做媳婦的時候,住在陰暗的南房裡,整年不見陽光。凜凜的水氣,從地下冒上來,從室外滲進室內,首先侵害她的腳,兩隻腳永遠冰冷。

 

嚴寒中凍壞了的肌肉,據說無藥可。年復一年,冬天的訊息乍到,她的腳面和腳跟立即有了反應,那裡的肌肉變色、浮腫,失去彈性,用手指按一下,你會看見一個坑兒。看不見的,是隱隱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情況改善了很多,可是年年腳痛依然,它已成為終身的痼疾。儘管在那一方陽光裡,暖流洋溢,母親仍然不時皺起眉頭,咬一咬牙。

 

當刺繡刺破手指的時候,她有這樣的表情。

 

母親常常刺破手指。正在繡製的枕頭上面,星星點點有些血痕。繡好了,第一件事是把這些多餘的顏色洗掉。

 

據說,刺繡的時候心煩慮亂,容易把繡花針扎進指尖的軟肉裡。母親的心常常很亂嗎

 

刺繡的時候,母親也會暗中咬牙,因為凍傷的地方會突然一陣刺骨難禁。

 

在那一方陽光裡,母親是側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才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裡。

 

常常是,在門旁端坐的母親,只有左足感到溫暖舒適,相形之下,右足特別難過。這樣,左足受到的傷害並沒有復元,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

 

母親咬牙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身體輕輕震動一下。不論我在做什麼,不論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這時,我和貓都仰起臉來看她,端詳她平靜的面容幾條不平靜的皺紋。

 

我忽然得到一個靈感:「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換個方向,讓右腳也多一點太陽。」

 

母親搖搖頭。

 

我站起來,推她的肩,媽低頭含笑,一直說不要。貓受了驚,蹄縫間露出白色爪尖。

 

座位終於搬到對面去了,狸貓跳到院子裡去,母親連聲喚裝做沒有聽見;我去捉,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以後,母親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動。很顯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戀的幾尺乾淨土裡,她的孩子,她的貓,都不要分離,任發酵的陽光,釀造濃厚的情感。她享受那情感,甚於需要陽光,即使是嚴冬難得的陽。

 

蘆溝橋的砲聲使我們眩暈了一陣子。這年冬天,大家心情興奮,比往年好說好動,母親的世界也測到一些震波。

 

母親在那一方陽光裡,說過許多夢、許多故事。

 

那年冬天,我們最後擁有那片陽光。

 

她講了一個夢,對我而言,那是她最後的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裡,不能行動,因為她的雙足埋在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裡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好像一個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毀壞了,堆在那裡,閃著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鋼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對不設防的人,發生無情的威嚇。而母親是赤足的,幾十把琉璃刀插在腳邊。

 

我躺在母親懷裡,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親的難題。母親獨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親想,萬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麼得了?想到這裡,她又發覺我根本光著身體,沒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種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兩肩、兩臂。她咬牙支撐,對上帝禱告。

 

就在完全絕望的時候,母親身旁突然出現一小塊明亮乾淨的土地,像方陽光這麼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個嬰兒。謝天謝地,母親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我輕輕放下。我依然睡得很熟。誰知道我著地以後,地面忽然傾斜,我安身的地方是一個斜坡,像是又陡又長的滑梯,長得可怕,沒有盡頭。我快速的滑下去,比飛還快,轉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

 

在難以測度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後,略覺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的睡在房子裡,而是事後記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母親知道她的兒子絕不能和她永遠一同圍在一個小方框裡,兒子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的兒子會失散無的。

 

時代像篩子,篩得每一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

 

於是,她有了混和著驕傲的哀愁。

 

她放下針線,把我摟在懷裡問:

 

「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

 

當時,我唯一的遠行經驗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強離開。我沒有思念過母親,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同時,母親夢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勝,我立即想到滑冰,急於換一雙鞋去找那個冰封了的池塘。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法掙脫傷感留戀的母親。

 

母親放開手凝視我:

 

「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

 

>>>>爾雅出版社《碎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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