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一個作家,我必須跟我的族群一起成長。然後以年歲漸長而累積的一點智慧、或油條,把我熟悉族群的心情寫得更清晰。暢銷是上帝給的,上帝隨時可以拿走。拿不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相信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只能繼續為「同儕」而寫,倒也不是要為這一群人留下什麼時代的紀錄,我以為我是誰啊?
朋友說:「他叫王文華。」
我微笑地看著女方,露出熱切的表情。女方沒反應,睜大眼睛,等待更精采的介紹詞……
朋友像購物頻道主持人一樣提高聲調:「他是一個名作家耶!」
我有血有肉地站在女方面前,她卻低頭看手機,檢查不存在的簡訊。
朋友不得已,使出殺手?:「他就是寫『蛋白質女孩』的那個……」
「哦!你好你好!」女方突然醒過來,「我昨天到書店還看到『蛋白質女孩』耶!在打五折!」
「喔……」天啊,這不是我期待的反應,「嗯……便宜賣,大家交個朋友……」
「我好喜歡你的書喔!我崇拜你好久囉!你的書我都有看過耶!幫我簽名!幫我簽名!」
「真的嗎?我的書你都看過?那你喜歡『美國企業制勝策略』嗎?」
「那是什麼?」她露出一絲先前鄙夷的表情,「我們還是來談談『蛋白質女孩』啦!哇!你好厲害喔,都會押韻耶!」
我常覺得,如果「蛋白質女孩」這本書能走路去夜店泡妹妹,運氣應該會比我好。
「蛋白質女孩」在二○○○年出版。二○○一年後,我的人生開始走下坡。我沒有在二○○○年跟當時迷我的女生結婚,是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我在「蛋白質女孩」以後的書,寫得都比「蛋白質女孩」好,但是銷售數字都比不上。書店、出版社、媒體通通知道:王文華的銷售量在「蛋白質女孩」達到了頂峰。
朋友私下問我:「嘿,我問你一個私人問題,你不要生氣喔!」
通常這種開頭只會引導到兩種問題,一種是懷疑你的性向,另一種就是……
「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沒落了?」朋友講完後身體立刻往後倚,好像怕我揍他。
「我當然不覺得自己沒落了……」我猛然起身、義正辭嚴地說:「我『知道』自己沒落了!」
當然,這只是從銷售數字來講。就寫作來說,我覺得自己一直在成長。
「但是,嘿……」朋友一副「你少故作堅強」的表情,「數字就是數字,你難道不會有一種失落感?」
「當然會!特別是當我在party上必須要依賴五年前的作品來泡妹妹,真是失落斃了!」
我當然會有失落感。誰不希望更暢銷、更有名?不過名氣就像夏日的汗,流得很多很快,但風一吹就乾了。留下的是一股酸味,和黏膩的感覺。我的失落感有限,因為我知道我未來還有更棒的東西。嗯……我只是還沒想到那是什麼而已!
好啦,我也知道這太阿Q了!我的失落感有限,其實是因為我當初,也沒想到自己會暢銷。
●
「蛋白質女孩」的故事是這樣的。一九九九年,我從美國搬回台北,在電影公司工作,認識了很多時髦的上班族。人間副刊的主任、我大學的學長:楊澤,找我寫專欄,每個禮拜六登。
「要寫什麼?」我問。
他豪爽地說:「隨便你啦!」
我學MBA,剛結束五年美國的管理工作,本來想寫企管。寫了一篇後覺得萬萬不可。誰星期六要讀企管啊?狗急跳牆,我突然想:我平常碰到這麼多單身的上班族,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大家都在追求愛情,不如就寫我們的故事吧!
就這樣,「張寶」誕生了。那時邊上班邊寫專欄,有時工作一忙,寫得就隨便了。眼尖的讀者,會發現「蛋白質女孩」的故事有時是不連貫的,或是角色的行為是矛盾的。張寶明明很狂放,怎麼這邊突然保守起來?這些問題,結集出書時也不管,反正覺得這本書就像我之前其他的書一樣,一刷埋單吧!
「蛋白質女孩」成為暢銷書後,我被問到很多問題:
1、「為什麼這本書會暢銷?」
2、「請你分析暢銷書的要素有哪些?」
3、「你為什麼從一個嚴肅文學的作家變成一個暢銷作家?」
4、「成為暢銷作家會不會有壓力?」
5、「你是MBA,是不是把書當做一個商品在包裝?先分析讀者是誰?他們要什麼?再寫他們想要的東西?」
這些問題的答案很簡單:
1、「蛋白質女孩」會暢銷,不是因為押韻,不是因為行銷,而是因為內容不留情地寫出了都會男女在愛情中的種種賤招,而你我都耍過這些賤招。
2、暢銷書的要素,是寫大家都有的經驗。
3、我沒有從某種作家變成另一種作家。不管別人怎麼稱呼我,我的本質沒變。嚴肅文學或暢銷文學,都要Fun。Fun不一定是好笑,天知道我另一本暢銷書「61×57」傷感地要死。Fun是深入的觀察或獨特的風格。我只是一直在寫Fun的東西。
4、當暢銷作家沒有壓力。我們做我們喜歡的事情,因此娛樂了很多人,還賺到錢,怎麼會有壓力?(當然如果你要把我幻想成一個「為了苦思如何超越自己而備感壓力的悲劇英雄」,我不反對,因為那聽起來滿浪漫的。)
5、我MBA的身份在書印出來後才開始。我懂行銷,當然要好好行銷我的書。但在寫的過程,我從來不去想怎麼包裝這本書。
好啦好啦,也許我的「劣根性」在寫作時還是會冒出來,一絲行銷的念頭會誘惑我為了迎合讀者而寫。但那就像性幻想一樣,我會想,但不會去做。不去做的原因,倒還不是不敢,而是不會。如果暢銷的文化產品那麼容易製造,那麼全世界最會行銷的好萊塢,怎麼會有不賣座的電影呢?
不過當我整理過去寫的所有暢銷和不暢銷的書,我發現了一個共同點,也許這就是大家在瘋狂尋找的暢銷書祕訣。這個共同點是:我一直在寫我的「同儕」。
「同儕」當然不限於朋友、同事,或年紀跟我一樣的人。天知道我的朋友和同事從來不買我的書,他們總是能軟硬兼施地「盧」我送他們。我能暢銷,另一個很實際的原因是:我自己買了很多本!
「同儕」指的是任何年紀、任何地方,跟我有相似背景的人。那種背景就是:在中產階段家庭中長大,規規矩矩地念書、上班。想結婚生子,對父母很孝順,星期六跟他們逛家樂福,但又想搬出來住。在公司自願加班,不會跟老闆頂嘴,但會用 Messenger聊天,順手拿走公司的便利貼。喜歡國外的東西,出國一定shopping,但不熟悉每個牌子的典故,買仿冒品時不會不舒服。我們壓抑、悶騷、對愛情有幻想,但膽子不夠大,對愛情一大堆堅持,入睡前卻也幻想做些壞事。
(我順便賣一下書,若你覺得你也是這種人,請買一本我的書,任何一本都行。)
我一直在做的,就是用不同的形式和角度,寫這群人求學、工作、家庭、愛情的故事。你如果不是這種人,你不會喜歡我的書。我太知道我的讀者集中在台灣北部和大陸的沿海城市。到了南部,來聽我演講的人以為我是寫「台灣霹靂火」的鄭文華。我永遠不能寫農民和勞工的故事。How?難道要為了「擴展目標市場」,去揣摩我沒有的生活或心情?那樣的作品明眼人一看便知,我想唬誰?
只能寫自己熟悉的東西,要怎麼成長?做為一個作家,我必須跟我的族群一起成長。然後以年歲漸長而累積的一點智慧、或油條,把我熟悉族群的心情寫得更清晰。暢銷是上帝給的,上帝隨時可以拿走。 拿不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相信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只能繼續為「同儕」而寫,倒也不是要為這一群人留下什麼時代的紀錄,我以為我是誰啊?而只是為了當有人在網路上轉寄我的文章,那一剎那,我們感覺活著並不那麼孤獨。如果這樣的作品暢銷,當然很好!我請大家吃飯,還可以送朋友更多的書。如果不暢銷,那我就發發牢騷,埋怨一下市場的庸俗,下次再試。任何作家都很難單純為了暢銷而寫,你想想看,那種感覺多寂寞!
Party還在繼續,剛才跟我聊「蛋白質女孩」的美女掉頭走了,臨走前跟我說:「期待你的下一本書!我知道一定會比『蛋白質女孩』更精采!」
我心裏想:你連我已經出的、比「蛋白質女孩」精采的書都沒看過,幹嘛期待我下一本比「蛋白質女孩」精采的書?但埋怨歸埋怨,我回家還是會乖乖地寄一本簽名的「蛋白質女孩」給她,希望藉五年前的小小名聲換得下一次約會。這樣的路還要走多久?我不知道。但我會繼續走下去,而我已經知道路的終點,是我的墓碑,上面的墓誌銘是:
「他是一個作家……什麼,你沒聽過他?沒關係,我講這個你就知道了:他寫過『蛋白質女孩』!」
>>>>2005/3/1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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