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坐在2AC的車廂裡,火車在誤點了兩個小時之後,好像帶著歉意並夾雜著倦意的汽笛聲終於響起,緩慢地駛離印度北邊大城Allahabad火車站的月台,今天是恆河朝聖活動Kumb Mela 2007最重要的一天,數以百萬計的朝聖者、Sadus(印度教的長老)從全國各地,甚至尼泊爾的喜馬拉雅山湧進,爭相至恆河裡沐浴。此刻的月台擠滿了朝聖的信眾,有滿臉皺紋十分疲憊的老太太,懷裡抱著熟睡嬰兒的少婦,凝視遠方沉思的年輕人,穿梭於人群間衣衫破舊的乞丐,小販賣力叫賣……這短短的兩分鐘火車緩慢地駛離月台的這段路上,堪稱世界級的「People watching」經驗。我獨自坐在出奇寧靜的AC車廂內,隔著半透明的玻璃窗靜靜地望著車廂外有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這群人,我用心感受他們對信仰的虔誠,並由衷地心存敬意,畢竟那是我永遠都無法想像的生活方式……
窗外是一張又一張無奈、久候的臉孔,玻璃窗的另一側我看見自己的倒影,這個在印度火車車廂內正準備寫下四年來在歐洲流浪生活故事的自己,頓時間這樣的氣氛加上這四年種種的回憶,讓我失去了對時間與空間的掌握,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很超現實……那個「自己」,很難下定義,是那樣的熟悉又格外的陌生。我想,那個「自己」也就是當初毅然決然想藉由流浪來尋找的東西,或者說———「找尋那個自己到底是誰的答案,也是當初流浪的主要動機……」一個生活在家鄉,安逸的自己,或一個不知道多久才能與摯愛家人見上一面的自己;一個人走在零下十五度森林裡想著十年前在台北高中昏天暗地準備模擬考的自己,一個在匈牙利鄉下吉普賽小鎮教英文而媽媽正在台北接受手術時多焦慮的自己……
火車終於完全駛離車站,耳機傳來的音樂是Pink Floyd的"Comfortably numb",剛好唱到我最喜歡的歌詞:
There is no pain, you are receiving.
A distant smoke on the horizon.
You are only coming through in waves.
Your lips move but I can’t hear what youre sayin.
When I was a child I had a fever.
My hands felt just like two ballons.
Now I got that feeling once again.
I can’t explain, you would not un-derstand.
This is not how I am.
I have become comfortably numb......
看著窗外等速流過的電線桿,我心裡暗自數著這幾年流浪所經的城市,究竟睡過幾張床,早已數不清……流浪絕不是件浪漫的事,不像是電視廣告上演的那樣———一身優雅打扮坐在巴黎左岸的咖啡館。但是流浪者總是浪漫主義者———沒有錢住五星級的飯店,但是從睡袋裡望出去,草原上的夜空有數不盡的繁星……流浪者比較像是方才月台上的那群朝聖的信徒,光著腳丫走在泥巴地裡,吃得簡單,喝的是自來水,一心一意只想抵達心目中那個聖地,享受一次難得的精神層次的對話,一個對信仰效忠的宣示。
四年多前,帶著台北買的自助旅行背包,第一次來到捷克布拉格,一直用到現在,好幾處已破損,仍不捨得丟棄;不知道為何,每一次的旅行,背包總是沉重,不過只是簡單的換洗衣物,基本的盥洗用具而已,經過幾次旅行我開始發現,背包沉重的原因———似乎是我放了太多太多想問自己的問題在裡面;從一座城市帶到另一座城市;每一次的觀看,也是一再地向自我內在的審視,原來在地球的另一端,時差十幾個小時的地方,人們是如此地生活著,驚奇的感覺從不曾間斷,不只是對眼前所目睹的點點滴滴感到驚奇,那種與自己過往生命經驗中所經歷過的種種,相互對照下所產生的驚奇感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時候生日時爸媽替我買了盒大型的火車軌道模型,記得那個興奮的小男孩迫不及待且天真地開始打造一條串聯世界各國的鐵路網,稍微大了一點之後才發現台灣是個海島,旅行到遠方必須搭飛機。之後到了歐洲更發現,即便在歐陸,部分前蘇聯體系下的東歐國家與西歐的鐵路系統有著不同尺寸的鐵道軌距。這個火車軌道模型似乎在我珍藏的童年記憶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每次當我抵達一座新城市的火車站或公車站,胸口總是有股莫名的興奮與悸動……
月台上與候車室裡那些美麗且神祕的面孔,妝以深邃謎樣般的眼神,有時夾雜著淡淡的哀愁,這一群又一群神祕的旅人,究竟是從哪裡來?他們的目的地又將往何處去?我也總是反覆地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從哪兒一路走來,我又將往何處繼續?」也許目的地會回到當初出發的地方,甚至也許是一個沒有終點的旅行……
歐洲四年多的流浪,那些與其他旅客短暫卻美麗的邂逅,總是讓我感到格外的親切。我想我能理解那些不確定的眼神———那群旅人旅途中特殊的心調頻率,他們心裡所牽掛的事物,我尤其熟悉他們的興奮或者焦慮,畢竟我是他們之中,距離家最遙遠的一個……
這時查票員打開車廂門,我拿下耳機,Pink Floyd正唱到"Fearless":
Fearless the idiot face the crowd,
Smiling.
Merciless the magistrate turns round,
Frowing.
And whos the fool who wears the crown
No doubt,
In your own way,
And everyday is the right day.
And as you rise above the fear-lines in his brow,
You look down, hear the sound of the faces in the crowd.
查票員接過我的車票問我要去哪裡,窗外的風景依舊是以等速消失的一戶戶農家,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回答:我希望到一個離家近一點的地方……
◎張雍〈Endless Journey/旅行,沒有終點〉攝影展於Fnac台中店(台中市台中港路2段111號9樓)展至9月12日。
>>>>2007/08/18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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