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水漲潮和退潮之間的那片乾濕交替的土地我們稱之為潮間帶。在潮間帶生存的生物要具備各種繼續存活的本領,像強而有力的肉足或是可以抵消波浪的圓椎形螺殼,還有各種隨波逐流的構造。牠們的生命節奏追隨著潮起潮落的韻律起舞。」一個年輕的女助教對著一群生物系的學生解說著:「澎湖群島由六十四個島嶼構成,土壤貧瘠沒有河流,漲潮和退潮之間的潮間帶大約有四十平方公里,我們就是來尋找生活在這裡的動物的。」
那是我們生物系的師生二十九人第一次最大規模的離島生態調查和標本採集的第三天,每個人都被曬得脫了一層皮。女助教指導著生物系的學生紀錄著當時西衛海灘的環境和狀態:「七月十六日下午四時,馬公鎮西衛。沙岸。退潮。平靜無浪。採集處水不及膝。海水酸鹼度 7.6 。水面溫度攝氏 32 度。水裏有馬尾藻、團扇藻、蕨藻、綠藻、綠色種子植物。有牡蠣和蚌。」「請注意牡蠣和蚌。那表示會有海星,因為牠們是海星的食物。」女助教提醒著學生們繼續觀察。
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那是一種海水退潮後,黃昏漸漸來臨的一種寧靜和平和,天空和海水一樣的藍,藍得透明藍得純淨,空氣中沒有海邊慣有的腥羶,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清香。還有一年我們就要從這所大學畢業了,未來如果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們都將會是中學的生物老師,繼續帶領著中學生探索著生命的奧秘。
對於未來並沒有太多的徬徨,就像此時此刻的感覺,內心是寧靜平和的,就在這樣的心情和氣氛中海星出現了。這群海星移動的速度很快,牠們靜悄悄的來到了我們的腳邊,不是幾隻而已,是一大群,是一整個沙灘。就像密佈在天空的繁星點點,閃爍著不同的光芒和亮度,牠們有著不同的放射足,從三條、四條、五條、六條到七條,這個原本安靜的沙灘忽然被海星照亮了,瞬間熱鬧了起來。
「哇。海星。」同學們大叫了起來,忙著用水桶去裝海星。「以後上課一人可以分到一隻了。」女助教也跟著很歡樂的喊叫起來。不過他也提醒著同學們說:「抓滿兩桶就夠用了,其他的海星就讓牠們代代相傳吧。」後來我們七嘴八舌的查著有限的資料,初步判定這種海星是屬於砂海星科的蝦夷砂海星,也有人說是無地海星。我不知道這些海星後來放在生物系當成教學用的標本一共傳了幾屆的學弟學妹們,但是那年夏天的那個快要接近黃昏的時刻,二十二、三歲的我們捲起褲管站立在西衛沙灘發現成群結隊的海星出現的場面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記得那個畫面。我希望我的人生可以永遠這樣充滿了驚奇。
同樣是七月十六日的那一天,距離發現海星整整隔了十四年,有一個大氣球在西門町的新世界大樓升空,解嚴時刻,我和我的夥伴們辦了一份影視刊物宣示我們對台灣影視的理想。這十四年來我早已經不是一個生物老師,我改行從事影視工作和文學創作,那一年,我三十六歲,除了電影和文學創作,我還在電視台主持一個報導影視的節目,當時正為了尺度問題面臨被修剪或停播的命運。當時我在電視節目中談著一些被認為是禁忌的話題,像電影中的台語發音,像台灣認同,像對政府嗆聲的電影宣言等等。本來應該意氣風發的年紀,經歷了許許多多的大小戰役,我竟然已經有不如歸去的心情。
升空的大氣球在午後的大雷雨過後就破了,彷彿暗示了破滅的理想。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海星,想起了澎湖馬公的西衛沙灘,那是我的青春我的夢。於是我請了幾天假,帶著從來沒搭過飛機的父母親和家人重返澎湖,想再看看天空和海水一樣的藍,藍得透明藍得純淨的西衛沙灘,看看會不會再遇到海星,在我的生命裏那就是海星的故鄉。
在那幾天的旅行中我不斷接到從台北打來商量要如何應付的電話,我始終處在莫名的焦慮不安中,最後終於發起燒來。期待著和我們一起搭飛機旅行的父母是開心的,如果遇到了認出了我的旅客向我問好時,爸爸會很得意的向對方說:「要不要和我兒子一起拍張照片作紀念呀?」兒子和女兒是開心的,因為他們快樂得在沙灘上撿貝殼,快樂的追逐著浪潮。他們從來沒看過那麼白的沙灘,那麼藍的海水,還有那麼多的貝殼。「要注意看看有沒有海星出現。」我對著孩子說著自己當年發現成群結隊的海星出現的奇觀。爸爸聽著我對著孩子說著生態和生物的知識笑著說:「我其實很羨慕你能對著孩子說著這些我都不懂的東西。這種感覺真好。」後來我們去了吉貝島,我帶著孩子在海上游泳。從吉貝島搭遊遊艇回馬公時由於超載,全身上下都被快艇濺起來的海水弄濕了。
雖然這一次我們沒有和海星相遇,可是卻是爸爸和媽媽第一次搭飛機出遊,也是爸爸最後一次搭飛機,我永遠記得爸爸很驕傲的邀請別人和我一起拍照的得意三八模樣。也因為有了這樣一次的全家搭飛機旅行的經驗,媽媽瘋狂的迷上了搭飛機去旅行。
大氣球升空後立刻破掉後的二十年,台灣歷經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局 ,所有在二十年前無法想像的事情全都發生了,臺灣人就像潮間帶的動物,用自己的肉足或螺殼存活了下來。
就在這一天,同樣是七月十六日,澎湖第一家五星級的觀光度假酒店動工了,澎湖成了新的觀光島。可是我還是無法忘懷那年夏天在澎湖馬公西衛海灘的奇遇,那一次的奇遇成了我往後生命中最重要的記憶畫面之一。二十多年後我將這樣的畫面寫成了小說,三十多年後,那次奇遇更加清晰的成了我夢中反覆出現的風景。
潮起潮落,再生能力強大的海星依舊在,像夜空的繁星點點,照亮了整個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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