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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畢業的一個學生,各方面表現都很優秀,如願的考進了台北新成立不久的一所國中,擔任教職。學校是嶄新的,軟硬體設備都很頂尖,學生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家長更是大有來頭。最辛苦的當然就是做老師的,嘗盡了「動輒得咎」的滋味。家長到學校來,常常是不可一世的樣子:「你就看著辦吧。如果我有什麼意見的話,我會直接去跟校長說的!」老師聽得目瞪口獃,心裡吶喊著:「去跟校長說之前,總可以知會我一下吧!」
學生上課狀況百出,老師屢勸無效,終於打電話給家長,儘量平和,不帶情緒的說:「孩子在學校的學習狀況,想跟家長討論一下……」家長馬上穿上防彈衣,舉起砲彈,一陣掃射:「什麼『狀況』?我的孩子會有什麼狀況?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先生都是高級知識份子?&%$@!~^&>m@......(豐功偉業的部分省略)你去打聽一下,我們都是社會菁英,我們生的孩子會有什麼問題?如果有問題的話,那也是老師的問題,是學校的問題!你們真的應該要好好檢討,我們做家長的是因為對你們學校有期待,才會送孩子來唸書的,要不然乾脆就去唸私立的就好了啊!」

敘述著這些故事的年輕老師,我那已經畢業的學生,滿臉的無可奈何。我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

「也有滿客氣的家長啦!」年輕老師的語氣轉為樂觀開朗:「有家長打電話給我說,『聽說你是張曼娟的學生啊?那我應該可以很放心囉!』」聽到這樣的「客氣話」,我渾身緊繃起來,壓力好沉重啊!

於是,我們換了一個話題,談到這些「社會菁英」下一代的語文程度。

年輕老師說,他有一次跟七年級的孩子們搏感情,說自己將會陪伴他們直到畢業;說他們剛進國中時像小孩子一樣,老師把屎把尿的把他們帶大……突然,台下的孩子們交頭接耳,呈現出迷惘的表情,老師不得不停下他的感性宣言,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師啊!」學生舉手,很認真的發問了:「什麼叫做『把屎把尿』啊?」
他們聽不懂「把屎把尿」四個字,完全枉費了老師的真情告白。想到滿懷熱情的老師僵在台上,解釋著「把屎把尿」的這段無厘頭場面,我笑得差點抽筋,可是,一邊笑著,卻也感到從腳底升起的寒意。年輕老師看到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立刻加碼,再來一則真實案例,學生做生物考卷,看見題目說的是一棵果樹上「結實累累」,學生又迷惘了:「老師!『結實累累』到底是很多果實,還是沒有果實啊?」生物老師到國文老師桌上摔考卷,如同困獸一般的低吼:「救救我們的幼苗吧!這樣下去怎麼辦啊?我好像在教外國人!」

「在小學堂裡,小朋友的語文能力應該比較好吧?」年輕老師問。

老實說,真的有一些挺不錯的,可是,大多數還是頗有進步空間的。也有很多時候,是讓人啼笑皆非的。

我在課堂上教四、五年級的孩子唱「踏雪尋梅」,那是我和孩子們的父母親小時候一定會學著唱的一首歌:「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好花採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渡好時光。」有畫面,有聲音,有活潑的情味。我向他們解釋了「雪霽」、「臘梅」,帶領他們想像騎著小毛驢走過石橋,驢子身上掛的鈴鐺,在冷冷的空氣中叮噹作響,那樣好聽的聲音。

然而,真正讓他們熱烈投入的卻是唱到「臘梅處處香」的時候,有個孩子大喊一聲:「辣妹處處香!哈哈哈!」其他的孩子像同時被觸動了某個按鍵似的,樂不可支的大聲唱:「辣妹處處香!」舉一反三的結果,「響叮噹」變成了小叮噹。那隻來自未來的藍色無耳貓,現在不是已經正名為「多啦A夢」了嗎?沒想到孩子們仍知道他以前的名字。鈴兒小叮噹,小叮噹,小叮噹,小叮噹,小叮噹。「踏雪尋梅」當場改編為「辣妹與小叮噹」之歌。

說真的,我並沒有因此感到沮喪或是懊惱,我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聽見爸爸唱他的招牌歌「綠島小夜曲」,聽見那一句「椰子樹的蒼蠅,掩不住我的情意」,也覺得很迷惑,直到長大一些,看見歌詞才知道,是「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我想,孩子們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臘梅的香與辣妹的香是全然不同的啊。至於此刻,我還挺欣賞他們的創意與聯想力的。
很多事他們現在還不能理解,很多情感他們現在還不能體會,但我相信,他們有一天會明白。

我對小學五、六年級的孩子們,講解古詩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那遠離故鄉也揮別情人的遊子,因為一朵江上的芙蓉花停下匆忙的腳步,他涉水而過採下花來,這才想到他思念的那個美麗的身影,已經不在身邊,已經相隔遙遠,這朵花是送不出去的了。
只因為喜歡一個人,你總是要重覆的為她做同一件事,每次做這件事的時候,心中被喜悅所充滿。哪怕她已不在你身邊,你還是得臣服於愛的習慣,然後,你意識到一切已經改變了,於是,你不知所措,任悲哀席捲而來。

我問孩子們:「這樣的情感,你們可以瞭解嗎?」

他們搖頭,這首詩何其古老,他們又何其年輕。

我微笑著,對他們說故事,我說你有個好朋友,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你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媽媽不准你們吃冰的,可是,你們倆每天放學經過便利商店,就會跑進去一人買一隻冰來吃,一邊吃著一邊走回家去。有一天快回到家的時候,你的好朋友忽然喊你的名字,大聲的說:「再見!再見囉!」你覺得有點怪怪的,但你沒想太多。第二天,他沒有出現,放學的時候,你終於去問老師,他為什麼沒有來?老師說,他已經跟爸爸媽媽搬去上海了啊。你不知道嗎?你愣愣的站著,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那天,你像往常一樣的,走同樣的路回家,經過便利商店的時候,你走進去,打開冰箱,拿出兩隻冰來,一轉身,才發現……你的朋友真的已經離開了啊!

孩子們很安靜,他們眼中的頑皮促狹消失了,事實上,他們顯得太沉默了。這沉默使我確信,他們對這首詩能夠感同身受,安親班或是補習班又或是學校,太多的來來去去,太多硬生生被切斷的情感不能延續,他們只是小心的隱藏起自己落寞的情緒與憂傷。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有時候,我情願他們還不理解這樣的情緒,有時候,我情願他們永遠那麼興高采烈的唱著「辣妹處處香」。

>>>>2008/4 《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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