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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演講「詩與意象的奧祕」

主辦:台積電文教基金會
協辦:聯合副刊


儘管去國多年,鄭愁予最難忘懷的,仍是在新竹求學的年少時代。詩人在那裡獲得最多的「感性」,包括中學校長辛志平先生對於五育均衡的嚴格要求,傳統文學出身的尚奎齋老師,對少年詩人以新詩代替作文的包容和讚賞。鄭愁予回憶道,橫在新竹中學後方的十八尖山,與當時尚未在台復校的清華、交通大學連成一片,山林蓊蔚,充滿自然之美,是他經常流連的地方。從此次特地返台,在新竹進行唯一一場公開的講演,不難看出他對這塊土地的眷戀,人文的,自然的種種風情,皆化作詩人筆下的詩與意象。

1.巫覡與帝子的苗
關於詩的起源,鄭愁予認為自有文明開始就有了詩。文明初啟,人類首先面臨世界的劇烈聲響,火山爆發、洪水猛獸、島嶼的漂流……從聲響的回應迅速連起對光的感應,聲響和光的探索是宇宙賦予人的生存條件,強化了本來就具有的對自然氣象、天候轉變的感應,特別是在多方面使用了火,創造出人造的文明。

為了對世界有進一步的暸解,與對未知的恐懼,少部分特別有智慧,對季節、時間特別敏感的人,領導族群用聲音祈禱,便有了禱辭的出現,即詩的最初形態。這一小撮人當中,女性主持者憑智慧坐鎮,祭典時才須面眾,稱之為巫;男性行輔佐的任務,對外宣傳,領袖社群的行動,稱之為覡,他們有的落入民間,以其關懷民生的天性,對聲(音樂)及光(形象)敏銳的稟賦,作成詩歌,成為詩人。

最早的禱辭類似後世文人的「嘯聲」,只有一個拖長的音節,若有兩個以上轉折的音節,便會有簡單的符號紀錄,如上古詩〈彈歌〉云:「斷竹/續竹/飛土/逐宍」,兩字一行而詩意已現。迨至〈蜡辭〉:「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這首禱辭辭意完美,具有詩的形式,傳說是神農時代伊耆氏的作品。鄭愁予從「耆」的字形推測作者是一位大巫,因為〈蜡辭〉所呈現的是祈求風雨調順,驅避蟲禍,以關懷農事為主旨。彼時政事無非農獵搏戰,換言之,詩在一開始成型便是政事的中心。又如《詩經》中的史詩〈大雅‧生民〉,詩中主角后稷是大巫姜嫄的後裔,其靈異的才能和生命傳奇的彩色,加上敘述祭祀生動的語句,使這首詩重現了古代失落的巫覡,又如〈騶虞〉、〈碩鼠〉、〈伐憻〉等篇章,都是具有巫覡稟賦的詩人對政治、社會的諷喻和批判。

巫覡作為詩人的原型,源自於對社會民生的祈禱、關懷與憐憫,鄭愁予尤其推崇屈原,他的十七卷、六十六篇《楚辭》,說明了身為巫覡秉性者的天賦,但與一般巫覡不同的是他悲劇的命運。他忠忱、遠見、孤傲、高潔、耽美、流浪,對自然鄉土神話不分軒輊的鍾愛,對祖先和未來並重的情懷,如「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九歌‧湘夫人〉),表現出來的正是詩人性格中常見的特質,鄭愁予的筆名即典出於此。

2.意象與贈與之詩
意象一詞,一直存在於我國古代文論,只是未被強調,直到近代,現代詩接觸了外國詩,與紀弦提倡「橫的移植」後,才獲得重視;但並不表示現代詩排斥傳統,與此相反,鄭愁予以為,現代詩許多不能不承繼的傳統之中,意象尤為重要,好比王國維所謂「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詩不是平白敘述或說理,詩的真景物、真感情,需要語言的延展,所依傍的就是意象。

現代詩經歷十八世紀中的象徵派,兩次世界大戰後,從對神的信仰轉變為現代主義對人類生存處境的關懷,乃至於後現代主義為反對而反對。隨人類思想變遷,詩潮與時俱變,但詩的「基型」(archetype)並未消逝。鄭愁予在年初寫了一首悼念自由鬥士劉賓雁的長詩,其基型為漢詩中的悼亡詩,中國漢詩的基型還包括了山水詩、即興詩,具傷時、歸思、戰爭的閨怨詩等,贈答詩亦為漢詩的一種基型。他曾於《聯合文學》發表〈詩的贈答與自我尋位〉一文,指出,六朝文人之間以詩作為訊息傳遞的媒介,乃有贈與詩的文尚,而贈與的具體形式始自唐太宗的賜詩,最受傳頌的是〈賜蕭瑀〉的名句:「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不僅是太宗對臣子的讚揚,也抒發自己對社稷棟樑的期許;另一首〈賜魏徵詩〉以酒喻人,更見情趣:「醽醁勝蘭生,翠濤過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看似品酒的詩,卻把品味德性的自我期許都寫進去了。

盛唐以後,贈答詩逐漸轉為個人的抒情作品,就連王維〈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也全是抒情的章法;贈與的動機既是表達對他人的欣賞和敬重,同時也為了自我尋出人生觀,「以詩的形式傳達訊息有迅速集中的功能,無論是酬答唱和或竟作密語的通訊,都有藝術的感動效果」,所謂「密語」,在鄭愁予看來,就是意象的奧祕。

3.贈答詩的興衰與再現
贈答詩之所以在唐代大興,鄭愁予推斷,它具有的特質與唐人的胸懷氣度相應和,此種特質來自當時的國情和文化水土──視野開闊,真摯,溫暖,敏銳,包容,「詩人在寫贈詩的時候,嘗以真摯溫暖的情思引喚受贈者同樣的情思,突出兩者可能相近的氣質,並共享彼此的美學和倫理觀念,所產生的情趣,就會泳涵了慰藉或激勵的寓意」。他也感慨,贈與的詩到了現代詩越來越少見,一九四、五十年代大陸無產階級專政時期,同志們偶有互贈激勵明志的作品,後來因政治牽連被羅織入罪,再加上真感情闕如,贈答詩的精神似已蕩然無存。

與同代詩人的作品相較,讀者很能從鄭愁予的詩發現其與古典詩文的關聯,「贈答詩」作為鄭愁予有心承繼傳統的方式之一,其精神恰與他感性的氣質相互感應。他表示,基於對他人的欣賞和敬重,有時是醞釀了一段時間,有時是即刻的,受到真摯情感鼓動,便會一鼓作氣地成詩。1978年林雲先生在哈佛大學講課,受其思想德性的感悟,詩人寫下〈讚林雲大喇嘛康州行腳〉,其中:「鮮花翻閃出一季一年或是一生的記憶/然後是笙竽的矇昧被手指一一點醒/而蒲團滿座/眾生已沉緬入那/絲竹輕柔的撥弄忽而心魂不屬了」,詩人以冥想的升壇之景隱喻喇嘛對信眾的開釋;然則他為人解憂,並不透過任何宗教禮儀,桌上一葉白紙,有如問咎者的命運坦放在他面前,因而詩人寫道:「突然開燈原來我站在一角的暗室/另三個角還有三個人站著/突然開門 門外有港/千帆鼓滿了方向/有路 而大路是直如髮的」,使用燈、門、港、路等意象表現其指引困境的情貌,詩人作詩贈與他人,其實也是對自我無止境的追尋。

4.神祕的數字
鄭愁予披露一則真實的故事。白色恐怖時期,一位參加左傾讀書會的好友,由於藏有魯迅等1930年代作家的禁書,在一次與鄭愁予對弈時遭逮捕,送去當時羈押犯人的火燒島囚禁;這件事讓詩人滿懷思念與愧歉,為了避免送信過程中被查扣,將問候之語寫作愛戀中的歌詠,「〈小小的島〉就是為他而作」,此語一出,現場引來一片喧嘩。

一如〈小小的島〉的甜美浪漫,一如詩人故作輕鬆的笑談,在所有苦悶的年代,詩是幻術,它會掩蓋住那些曚昧的眼睛;詩是密語,那些神祕的數字只為懂得它的人解開。


註:題目引自鄭愁予〈野店〉。

>>>>2006/6/20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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