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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老徐曾是憤怒青年,二十年後搖身一變成為憤怒老年,那天小陳去看老徐,他正在家裡生悶氣。

 

 「又怎麼了﹖」

 

 老徐不答話,舉起兩根手指頭。小陳一看就會意,卻故意說:「不錯,追殺比爾第二集上演了,影評都說比第一集更好,咱倆去看吧。」

 

 從電影院出來,老徐仍舊怒髮衝冠。小陳笑道:「瞧你,朝也憤怒,暮也憤怒,三日三夜,憤怒如故。幸虧我不是你老婆,不然煩也給你煩死。」

 

 「但是我憤怒都有道理的。」老徐說:「導演泰倫提諾自己迷烏嫚不算,寫個不倫不類的劇本,綁架全體觀眾替他背書,實在太過分。整部電影就是三隻青蛙跳下水:不通!不通!不通!」

 

 「我覺得還好嘛,反正是娛樂片。」

 

 「還好﹖烏嫚在上一集本來學的是日本劍道,到第二集卻拜了白眉老道為師改學國術,這不是很奇怪嗎﹖」

 

 「泰倫提諾自己說過,每一章都是獨立的小故事。你可以一章一章當連續劇看,也可以兩集合看,也可以只看第二集。同是一套電影,領會各有不同。」

 

 「白眉老道出口就講廣東話。」

 

 「因為泰倫提諾小時候看的都是廣東話發音的香港武俠片。」

 

 「白眉老道吃飯只扒白飯,連鹹菜都沒有,讓烏嫚怎麼吃得下去﹖太不憐香惜玉了。而且這麼大把年紀只吃白飯,他不怕糖尿病﹖最不通的是烏嫚跟白眉老道學會五步奪命掌,用來對付比爾。泰倫提諾真的讓比爾站起來走了五步,到第六步就倒地死了。他不知道五步是指時間很短暫,並不是真正必須走五步。萬一中了五步奪命掌的人從此不再走路,豈不是就可以永遠活下去﹖都這樣的話,五步奪命掌還有什麼用﹖」

 

 「即使是壞蛋,也不可以這樣賴皮的。」

 

 「難說。」老徐舉起兩根手指頭。「不過你知道最最不通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追殺比爾的主題。泰倫提諾跟本不應該追殺這個比爾。我不是說比爾不該殺,而是泰倫提諾不該殺這一個比爾。」

 

 「我倒覺得泰倫提諾重用美國功夫片的老將飾演比爾,賦予他完全不同的造形,真是神來之筆。泰倫提諾救活了好幾個演員的銀幕生命,包括屈伏塔和烏嫚,這是他當導演極大的貢獻。」

 

 「但他殺錯了一個比爾。像我這樣的人年老易忘,想寫什麼,有了靈感必須趕快記下或輸入電腦,所以電腦啟動太慢是個大問題。比爾蓋茲為了賺錢,故意把軟體設計得太複雜,等到電腦啟動,我的好主意已經完全忘了。所以泰倫提諾要追殺的應該是比爾蓋茲才對。」

 

 小陳想了想,不能不說:「這我也是同意的。我們應該建議泰倫提諾再拍個續集,追殺比爾蓋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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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算是我順便表達一下個人對公投議題看法的一組小故事。

 

    扶鸞請仙以問吉凶禍福,是藉由仙妖鬼神之沙盤留言,以決某事前途。其一般作為,必須有三個人。一個是主持請駕、迎迓、問訊乃至文字說解工作的道師,另兩個就是雙手扶著十字木架的道童。這兩道童得同時感應手裡水平放置的木架的抖動,順勢推移,木架下方延伸出來的一根垂直方向的尖頭木棍也就跟著遊走,棍尖著沙,移動時留下痕跡,道師則站在一旁讀出旁人看不懂的內容,以為求問者解惑焉。又名「扶乩」或「扶箕」。台灣近年來不時叫喊著的公投就是上千萬個公民一起扶鸞,一陣推推擠擠,既不知誰推的方向對、復不知誰推的方向錯,也不知誰用的氣力多、更不知誰用的氣力少;總之推到了點上,自有看符唸咒的說法。不過,真正的扶鸞是由仙家顯示其預警,由現實的發展來驗證仙家所預言的福禍。台灣搞的公投則是由總統決定了全民的未來之後,再交由全民一起扶乩出字,順旨成功罷了。

 

    一般說來:扶鸞故事多與求取功名的願望有關。從最基層的文墨考試,到國家掄才舉賢的殿試,都傳出與鸞仙有關的故事。

 

    某年童子試,小童生們群集書院一角,扶鸞請仙,問今年的考題。不料乩一動,居然這麼說:「今日上仙皆赴元帝會,不暇降壇,命我土地權攝,諸生何問?」童生們連忙道:「明日歲考,敢問試官出甚麼題?」這代理的土地公還真體貼,即道:「題目在我堂內,爾等自往尋之!」於是眾人一齊舉香,恭送仙駕,再燃香至土地祠,跪拜已畢,遍覽一周,既沒看見紙、也沒看見字。再回書院扶鸞,乩已經不會動了。眾童生大罵土地官卑職小、代值不能用權。孰知到了第二天題紙發下來,上書「土地」兩個大字。

 

    ●

 

    有人不信扶鸞這一套的,跟要說的這位狂生一樣。狂生某日上朋友家去了,進門兒一見夥頤人多,原來是家中有人篤信仙道,開了壇,不知要請哪位神明下凡,正熱鬧著呢。由於來看熱鬧的,多半寧可信其有,是以人人面色凝重,以誠敬端嚴相戒,一個個兒如臨大敵的一般。

 

    狂生卻不信,看人聚起來惶恐,更要顯示自己非凡,登時亢聲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敢以妖言惑眾,我這就報官來拏去!」作主人的既不願得罪朋友,更不願得罪仙家,忙拉袖子道:「別作聲!這是位真仙──你若是不信,可以作些文字,彌封之後再來請教仙家;仙家定能直言其秘。這種活兒,豈是吾輩假冒造作得出來的?」狂生道:「如果能驗試驗試,自然最好──你們請的這是位什麼仙哪?」朋友低聲附耳道:「是麻姑。」

 

    狂生聞聽是麻姑,更眉飛色舞起來,當下捉起書桌上的緘封紙筆,自往間壁一密室中寫了字,封摺妥當之後出來,往壇上一扔,道:「請判!」兩邊兒扶住木架子的兩道童初亦無動無覺,這狂生大呼一聲:「技窮了罷?」話音還沒落定,木架猛地大動起來,兩道童簡直扶乩不住,似只能微微接觸、勉可追隨,一片飛沙之下,但聽得道師讀起了乩文:「調寄〈耍孩兒〉──其詞曰:『立似沙彌合掌/坐如蓮瓣微開/無知小子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這狂生聞言之下,面色如土,急急忙忙揖了一揖,扭身奪門而出。眾人開了彌封,才發現那狂生使壞,寫了個「屄」字。

 

    ●

 

    還有一年正逢大比,有父子二人,都是生員,父子倆一起去請鸞仙、問得失。鸞仙道士不憚詞費,指點了一個曲折的答案:「速往南行,路遇瘋僧,問之不已,可決前程。」父子倆趕緊出門,認準了正南方,拔足狂奔而去。做兒子的年輕力壯腳程快,果然搶著追上個衣衫襤褸的和尚。問他話,也不答;擋他路,也不爭,就是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看模樣的確是個瘋僧。這兒子索性牽住袖子苦纏不休,執意要問今科功名如何,那僧不堪其擾,終於迸出一句:「肏你娘的中啦!」罵完甩袖子便走,這一科秋闈,那老子果然依言登榜,成了舉人。兒子才悟出瘋僧相罵之語究竟是甚麼意思。

 

    還有一回,也是群國子監裡的學生,群集鸞壇、求問功名。鸞書忽然動起來,寫的是:「趙酒鬼到。」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沒有人知道趙酒鬼是誰,遂齊聲喝罵道:「我等請的是呂仙,野鬼何敢干預?看我等立請天仙以劍斬汝矣!」這一呼喝,鸞不再動彈,看似將那搗亂的野鬼嚇跑了。

 

    過了好半天,鸞才又動將起來,寫的是:「洞賓道人過此,諸生敢是問功名者乎?」監生們一看,出了這等洞明之語,都肅容整衣、再三叩拜起來,眾口雖不能一聲,離離落落也聽得出來:都是在問自己考場上的前程。鸞書於是寫道:「多研墨。」

 

    當下眾人都想:這裡頭的玄機很深,呂仙大約要多勾留陣子,每個人都給交代,自然得將鸞書抄寫下來,回家之後,背誦的背誦、張貼的張貼、奉行的奉行。應該就是這麼個道理了。

 

    於是人人盡力,頃刻之間居然磨了兩海碗之多。眾人將墨汁捧至壇前,跪請所用。鸞書續寫道:「諸生分飲之,聽我判斷──」眾人想:這是呂純陽親自指點的墨汁,其中必有加持的神力,遂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喝了個乾淨,隨即聽那道師口中喃喃唸叨著沙盤之上正一一顯露、又隨即滅失了的字跡:「平日不讀書/臨時吃墨水/吾非呂祖師/依然趙醉鬼。」

 

    這種非專業人士扶鸞,跟我們一般所熟知的「請碟仙」差不多,其妙處在於大家都是外行,可每人一伸手,手手等價等值,軒輊無分,最後出了個甚麼字、得了個甚麼解,也就人人都得付一小部分責任。據說現在時代進步了,很多公共事務都可以投票決定,人人參加,票票有效,集思廣益,共襄盛舉。是這樣的麼?你說每個人都有機會表達意見就是民主的可貴,我說這可貴處也含藏著可惡的危險,因為半吊子民主唯有「以多數決取勝」的認識,而沒有「發現誰在暗中用了甚麼力氣」的智慧,推推擠擠之下,喝幾口墨汁事小,把一個國家玩兒完倒是樁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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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金魚「飛寶」死了。我養了她兩個禮拜,以比自己都規律的飲食習慣餵她,但她仍然死了。我隔著魚缸的玻璃看著浮在含混水面上的她,感到一陣藍色的憂鬱。

 

    我和飛寶的相遇要追溯到兩週之前。當時我即將離職,一位同事請我吃晚飯。我到餐廳時她已經坐定了,地上擺著大包小包。「你去shopping啊?」我問。她點點頭,「我最近搬家,在佈置我的新房子。」

 

   吃完飯我們一起走到忠孝東路四段大街上,等她男友來接她。她手上抱著一個大購物袋,我說,「我幫你拿吧。」她堅持不要,還催我先走,免得待會兒她男友看到我會吃醋。當時我想:唉,真是好心沒好報!

 

    第二天我才知道:大購物袋裡裝的,就是飛寶。她為了怕我發現,只好把我趕走。為什麼要送我金魚呢?因為我最喜歡的電影是「征服情海」,片中湯姆克魯斯寫了一篇建議公司改革的萬言書,立刻被開除。離職時,他唯一帶走的紀念品,就是金魚飛寶。寂寞時,他總是蹲在魚缸前對飛寶說,「我寫的不是備忘錄,是使命宣言!」

 

    我們都上班,每天在經歷辦公室裡複雜的人際關係。不管再怎麼會做事做人,公司總有人不喜歡我們。上班一輩子,如果能認識幾個談得來的同事,彼此有一些甜蜜的片刻,那麼所有勾心鬥角的痛苦,就統統值得。

 

    我有一些這樣的片刻。在我離職那天,感受得特別清楚。

 

    

 

    離職那天,同事送我禮物。和飛寶同一系列的,是「征服情海」的海報。只不過海報中湯姆克魯斯側臉微笑的照片被換成我的。我的照片是同事從幾年前某個公司活動照片中找出來的,用它取代湯姆克魯斯,當然讓海報大打折扣。但在我心中,這是永遠賣座的一種情誼。

 

    配合海報,是一張卡片,裡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要快樂!」後面用括號註明:「這不是備忘錄,是使命宣言!」

 

    禮物,濃縮了我們對朋友的記憶。禮物會感人,因為送禮者為你量身打造了一組記憶。離職時,有同事送我風鈴和掛鉤,因為是我新書裏的情節。有同事送我辣妹的內衣,因為是我現實中的幻想。有同事送我文鎮,因為我每天寫稿子。有同事送我青蛙,因為我總是蓄勢待發。有同事送我粉紅色的Polo衫,因為我曾經說男人不應該穿粉紅色。有同事送我籃球裝,因為我每次打球都輸給他。有同事送我扇子,因為他知道我臉上是這麼容易流汗。而有同事送我吸油面紙,因為他知道我臉上其實是在出油。或好或壞,我們記得了定義彼此的一種顏色、聲音或物品。我會遺忘掉共事時的業績數字,但不會忘記哪些從會議桌下悄悄傳給我的吸油面紙。

 

    

 

    因為我們在電影公司工作,臨別的禮物當然少不了一個錄影帶。錄影帶中,每個同事都講話了。其中一位同事還唱了一首歌,叫「奇怪的三角戀愛」(Bizarre Love Triangle)。這本來是一九八七年一個名叫「New Order」的英國樂團唱的舞曲。一九九四年被澳洲樂團Frente重新詮釋成慢板情歌。她唱這首歌的原因,是六月時的某一晚,我們正面臨大片上演前的壓力,我和她在公司加班到十二點。我在隨身聽上聽到這首歌,不自覺地跟著旋律吹起口哨。她坐在外面靜靜聽著,悶不吭聲繼續打字。在錄影帶中她說:「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但因為你是老闆,當時又晚了,所以我沒有說,只是靜靜地聽你吹口哨。但現在你要走了,我要告訴你我多麼喜歡這首歌……」說著說著,她拿起寫著歌詞的白紙,開始輕唱起來:

 

    每一次我想起你

 

    我感到一陣藍色的憂鬱

 

    每一次我看見你跌倒

 

    我跪下為你祈禱

 

    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你能說出那句我不敢說的話……

 

    我關掉錄影帶,走到門口,蹲下來,看著魚缸中死去的飛寶,感到一陣藍色的憂鬱。這輩子有幾次,同事會對著攝影機為你清唱?這輩子有幾次,同事會祝你得諾貝爾獎?這輩子有幾次,同事會在你離職後送簡訊提醒你準時吃飯?這輩子有幾次,過去的同事出去吃大餐,還會打包一份快遞給你?這輩子有幾次,你進公司不用全面戒備?這輩子有幾次,你在公司用Messenger不用遮掩?看著飛寶,我突然了解:拋除了一切的頭銜、階級、責任、分工,我們畢竟只是一群年輕人。在中央空調的大樓,坐在聽得到彼此跟男女朋友講悄悄話的距離。日復一日,log in log out,藉著彼此尋找自己、克服孤寂。再怎麼鬥,加薪不過是百分之幾。再怎麼比,沒有人比得過資本主義。當我們八卦別人時,我們是另一個八卦的主角。誰的人生,百分之百值得驕傲?

 

    而這一切,我竟離開後才知道。

 

    飛寶浮在水面,我想起卡片上的使命宣言。下一次我跌倒時,有人會為我祈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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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平日習慣一邊吃飯,一邊看報,因為吃飯時,口在忙,手在忙,但是眼睛是閒著,邊吃邊看的話,全身器官都不浪費。所以我一向是充分利用時間,嘴在努力增加我身體的營養,眼睛在努力增加我大腦的營養。那天,正在啃饅頭時,眼睛在聯副上突然掃瞄到「黃春明」三個字。黃春明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人,因為他擇善固執,為理想,有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所以我立刻集中注意去讀他的東西。讀完,難過得不得了,連嘴裡的一口饅頭都忘了咀嚼。天下想要自殺的孩子都應該先來看一看這篇〈國峻不回來吃飯〉的小詩。看看一個作爸爸的人如何用日常生活的語言輕描淡寫地說出心中無可言喻的痛。我小時候看〈販馬記〉李奇哭監時,有一句「人生三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黃春明不老,但喪子之痛不論任何年齡層的感受都一樣。這篇文章是生命教育最好的材料,真該收入國文課本,讓所有孩子都讀到。

 

  詩一開始說,「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媽媽總是說等一下,等久了,她就不吃了,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還多了一些象鼻蟲」。不知道的人讀起來沒什麼,完全是爸爸在跟兒子說話,但是知道的人,悚然一驚,因為國峻用他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是永遠不會再回來吃飯了。爸爸比較能接受事實:知道你不回來,所以我就不等你,先吃了。媽媽卻是無法承受這個打擊,滴水不沾,家裡的米不但沒少,放久了,還變多了,多了些象鼻蟲。看到這裡就讀不下去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再下去,「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孩子不在了,作母親的也就沒有燒飯的慾望了。大部分的中國母親都是為子女而活,挽著菜籃上市場時,想的都是孩子愛吃什麼,先生愛吃什麼,所以爸爸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是為兒子燒飯的,兒子不回來,媽媽就什麼事也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我想起我要考大學聯考時,我媽媽很擔心我會在考試時生病,影響考試成績,那時台灣還沒有冷氣,夏天天氣熱,晚上都是開電風扇睡覺,母親擔心我吹電扇不蓋被會著涼,所以一直交代要蓋被,因為她先睡,我後睡,所以母親常常晚上睡一睡爬起來看一下,有時我還沒睡,專心做功課時,會被背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一跳,忍不住抱怨,叫她不要管我,母親總是說「媽媽生下來就是要管你們的」。看到黃春明的詩才了解,的確,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了孩子忙的,沒有孩子,也就沒有了人生目標,什麼都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

 

  第二段說「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口氣有點哀怨,如果一個兒子一年都不回家吃飯,父母是要埋怨的,可是誰想到國峻去的是一個有去無回,不可逆轉的旅程呢?「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黃家的炒米粉是有名的,「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他也不回家吃飯了」,這麼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不回家吃飯」,讀起來卻是這麼的傷痛。「回家吃飯」一向是歸屬感的指標,八○年代在美國看過一個片子《歸心似箭》,一個傷兵脫了隊,千山萬水就為回家,家的吸引力比地球磁場還強。不回家吃飯了,不是不想回家吃飯,而是再也回不來吃飯了。自殺的朋友,在投環的那一剎那,有沒有想過再也不能回家吃飯了呢?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就沒有等你,也故意不談你,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一個永遠是空的位子,父母是觸景傷情,怎麼吃得下飯呢?朋友笑他愛吃醋,飯菜都加了醋,黃春明說「天大的冤枉,望著那個空位,叫誰不心酸?」兒子永遠地不能回來吃飯了,山珍海味,對父母來說,吃到嘴裡都是滿嘴的辛酸。看到這裡,國峻,我想拿大杖揍你,你怎麼可以對你的父母做出這種事呢?你難道不知道死者已矣,生者長戚戚嗎?你何忍讓你的父母身受這種思念的煎熬呢?要知道那個心中的空位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

 

  所有動過自殺念頭的朋友,請把這首小詩剪下來,放在你的皮夾裡,當你想做傻事時,拿出來看一下,你以為你瀟灑地走了,你沒有。相信我,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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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I was growing up in America, my family often hugged each other. Hugging was a way for us to show our love for each other. Whenever I wanted something special from my father, I would always first ask, "Dad, can I have a hug?" I knew that with these words I could melt his heart. After a hug, he was willing to do just about anything fo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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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在窗檯的三顆柚樹籽,陸續抽芽長成小樹秧,前幾天我把它們移植到陽台的瓦盆裡,兩棵的葉子油綠綠如銅錢大,成品字形,一棵的葉片則長了五枚如指甲蓋般大小,個頭稍小,很像一對父母帶了一個小孩。    這三顆柚樹籽是年前在山上從師父手中拜領的福田善種,當天去到山上已經黃昏,師父斜披暗紅袈裟,頭戴呢帽,在面海的露台講了一些生死、皈依的話,我和紅媛含淚聆聽,已在教會受洗的康兒也恭敬地向師父行禮,在腕間繫上師父送的硨磲。下山時,師父用裝了土的小玻璃杯送一人一顆柚樹籽。柚為嘉木,古詞賦裡常與橘樹並稱。

 

我用心地澆水,放在窗檯,接受陽光空氣,不必刻意就看得到它,從長出白色的根鬚、發出綠芽、破土,一棵、兩棵、三棵,時有目睹生長的欣喜,但更多時候望著三棵綠苗卻有忍抑不住的傷心,原來應有四棵才對啊,應該是一對父母帶著一雙兒子,但如今邦兒卻已先離去,才二十一歲的一個大孩子,魂留異國,以至於我們能收下的種籽就只能是三顆了。

 

邦兒之意外,強烈衝擊到和他一起在國外念書的哥哥康兒。他半夜從艾德蒙頓打電話回來,聲音發著抖:「爸爸,你趕快來!」一向堅強的他那一刻脆弱得亟需一根支柱,只因弟弟剛從高速公路事故現場被送到醫院,經電擊回復心跳,昏迷指數三,正在瀕死掙扎。

 

我越洋趕去,直奔醫院。紅媛從落磯山脈西邊友人處早我一步到達。邦兒躺在加護病房床上,沒有知覺,他一百八十三公分,兩隻長腳頂住了床尾。病房只有呼吸器幫浦的聲音,每隔一至五秒不規則重重喘氣一次,床頭右邊的儀表顯示心跳、血壓的數字與曲線圖,我捏揉他手腳時,數字一度上升,突然指針劇烈跳動兩下,像是心情激動,我猜他是做了噩夢,在一個不醒的噩夢中做的噩夢。邦兒的腦子還運轉嗎?我凝望著失去知覺的他,脆弱地相信他如為電腦修補程式一樣,現在,正潛心為自己受傷的腦子進行修補,雖然極為艱辛,但有不死的腦幹,他會活回來,活回活蹦亂跳的樣子。

 

 

 

每一扇門都要靠自己打開

 

護士在他兩脅之下放了冰袋,體溫緩緩從三十八點六度降了零點三,雖只零點三,總是降了。護士說,腦子失去控制,體溫因而無法調節。邦兒閉著的眼皮有時會往上翻,露出一線眼白,一會兒又自行閉上。我在他耳邊斷續輕呼他的小名「邦邦」,講他小時候的事,講他到加拿大以後感興趣的事,也講他自行打工完成買車的壯舉。

 

    當年我要送他們兄弟倆到艾德蒙頓念書之前,選在嚴冬全家預先走了一趟。艾德蒙頓在洛磯山脈以東,是亞伯達省的省會,從溫哥華轉機需一個半小時,一年有近半年的時間下雪,最冷可以冷到攝氏零下四十度。一九九六年初,我們一家人的初旅就碰上零下三十九度嚴寒,地上結冰不小心會打滑,室內有暖氣不成問題,但在室外即使戴了手套、毛帽、圍巾,裹著厚厚的衣物,仍感鼻息凍住,血液遲滯,眼珠發麻,頭顱隱隱作痛,待不了十分鐘就會變成冰人似的。

 

照道理,溫哥華從台北直飛就到,不須轉機,氣候四季怡人,應是首選。相較之下,艾德蒙頓酷烈得多。但聽朋友說,小孩若送到溫哥華,父母不在身邊,容易與華人子女群聚貪玩,好逸樂而學不好英文。

 

「可以嗎?」我問孩子,半年後就要送他們來「自謀生活」,如不能適應還可以另作考慮。

 

「可以。」他們回答得十分沉穩。那時邦兒才十四歲。

 

暑假過後,兩兄弟住進了住宿家庭。康兒讀過高中,英語能力較強,邦兒只是初中生,沒有經過ESL課程(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訓練就坐進加拿大中學教室,環境陌生、規矩陌生,起初一定是什麼也聽不懂,想說又無法表達,真不能想像這「起初」到底多久?我和紅媛回返台灣,投入忙碌的工作,只靠電話問詢,其實並不太了解他的心理。

 

邦兒是晚發育的,他離開台灣時只有一百六十一公分,在艾德蒙頓正式生活的第一個冬天,有一次他的單車絞鍊,拖不動,他扛著它走回家。又一次上生態環境課,他脫隊,在雪林中迷了路,幸好天黑前爬上一座小山頭才沒有闖禍。孤單的他適逢teen-age生理狂飆期一定有滿肚子鬱結難解,否則不會在學校電腦課將開機密碼嵌入fuck這字。獅子座的他為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必須先忍受異鄉拘禁的牢籠,每一扇門都要靠自己打開。我很慚愧只給了他物質的需求,並沒有給他心靈的依靠,任他自己摸索,而今我與他貼身相處,已然是在醫院。他健美的身體躺在白色病床上,頭身成黃金比例,天哪,多麼強壯的一個男孩竟招來了死亡的覬覦!

 

 

 

雪地裡決然的背影

 

他的床頭掛著康兒胸前摘下的十字架,我把自己脖子上的天珠取來放他手中,連日喃喃在他耳邊講著沒什麼頭緒似乎只為自己打氣的話。醫生說七十二小時是昏迷者的關鍵時刻,如果七十二小時未醒來,情形就不樂觀。翻過六月六日那晚,就是他與死神正面遭遇的另一道關口。我覺得他好累,好累,躺著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獻體。

 

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凝視他,多肉的耳垂,筆畫工整的雙眉,豐腴的面頰,平時略嫌瞇起的眼睛現在閉住,睫毛像一排小草反顯得特別密長。春天雪猶未融時,我曾來探望過他,那是三月,學校功課正忙之際。臨別前一晚,我們在住家附近的日本館子用晚餐,以往用過餐後,會轉往校園附近那家小酒館喝點啤酒,繼續天南地北地聊。兩兄弟都是大學生了,可聊之事真多,有時不談什麼特定話題,只開開玩笑東拉西扯一番,但那天邦兒有一電腦程式的作業尚未解答,他顯然遇到困難,午後從學校回家坐在電腦桌前兩三個鐘頭無解,那餐飯他吃得悶悶的。我與康兒相偕去小酒館時,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一人先回家。站在積雪盈尺的空地他和我揮手,我有點不忍,有幫不上忙的悵然。自從他有了方向,就有了人生的負擔,我感覺他已收起玩心,確知自己要走的路。我在雪地望著他決然的背影,為前一年沒去參加他的高中畢業典禮而暗嘆了一聲。連他自己為畢業典禮添置西裝領帶、拍照,我也沒多讚美兩句,想來那時對他在高中多蹉跎了兩年是耿耿於懷的。邦兒交過好幾個洋女孩,歷練過一齣齣不被祝福的愛情戲,他自己可能並不明白個中緣由,也無意獲取別人的認同,脾氣好的時候他的口頭禪是:「是喔?」?l拗起來則說:「我有自己的想法。」也許太小就出去獨立面對世界,適應的艱辛點滴在心頭,他特別同情弱勢者、失敗的人,以至於我老懷疑那些不再升學的朋友是不是好的朋友,「你交的朋友是什麼朋友?」當年我皺著眉質問過。我想他一定曾經輕視很多父母所代表的主流價值的思考,他形諸於外的叛逆一直要到進了大學才和緩下來。

 

 

 

最後與邦兒交談

 

也是我最後與他交談的去年春天,他跟我談了多年來唯一的一本文學作品,卡繆的《異鄉人》。他念的是英文本The Outsider。有一次,他想去一家離家近的咖啡館打工,但咖啡館並不缺人,無意中與店家聊起閱讀,對方問最喜愛的小說是什麼,他回答說《異鄉人》:莫梭、母親死了、與女友約會、阿拉伯人、太陽、連開四槍……等等,兩人越談越投契,對方是個卡繆迷,最後改口願多雇一個人。那是邦兒高中階段的第一個工作。他怎會讀懂那書而且成為最喜愛的書?是異鄉的孤獨體會,索然無味的生活感覺?還是對荒謬、疏離的抵抗?我竟然沒多花點時間追問,而今已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解他的生活圈子究竟有什麼否定、有多少失落。

 

高中畢業那年,他輕描淡寫提過買車的願望。「住在校園區,到城裡有地鐵,哪需要買車?」我說。全不知車子在當地年輕人心目中會是獨立工具的象徵。等他自己省吃儉用加倍打工,買下一部破舊的車子,他才告訴我:「買車是我的夢。」

 

早晨五點天亮,我看著透過窗帘縫隙斜射進病房的陽光,一吋吋從邦兒的床頭移向床尾,在「南無觀世音菩薩」的唱誦聲裡,我向菩薩叩求:「救救頎真,救救Russell,救救邦邦!」這三個名字都是邦兒的名字,菩薩您要救哪一個?

 

上午八時許,台北來電話,說有通靈者言,九時邦兒會醒來,數字具體,家人一時皆陷入忐忑不安焦心的等待。他的手腳有點冰冷,我和紅媛一直去握去搓揉:「邦邦,一定要加油,一定要好起來……」邦兒偶爾會張一張眼,但眼珠子一動不動像靜止住的夢魘。我用吸管把他口腔中含著的口涎吸乾,突然看到他翕張的嘴露出一抹笑意,極為瞬間卻至為明顯。我抬頭看心搏的儀表九十四,血壓器舒張壓一百二十,收縮壓六十一。這是他要醒來的前兆嗎?他為什麼而笑,是身體得到片刻的舒適或是夢見了什麼?也許正開著築夢的紅色跑車奔馳在熟悉的路上?

 

但九時邦兒未醒。十時邦兒未醒。其間雖然眼皮動過,醫生說只是我們揉捏他身體的反射動作。我到病房外給在台灣的大弟打電話:

 

「奇蹟沒有發生……

 

「唉。」大弟也很頹喪,他給了另一個說法:「師父說邦邦原是玄天大帝身旁手持七星杖的龍天護法,前來塵世歷桃花劫,現在時辰已到,又要回玄天大帝座前……

 

我知道我真實的悲哀才正要展開。少掉的永遠少掉了!窗檯上的三棵柚樹不可能變成四棵,少掉的那一棵怎能忘記,但只能種在黑夜點著燈的心裡,種在遙遙思念著的天涯。天涯,那是更遠的異鄉啊!

 

是這樣嗎?那為什麼要來騙我們一遭,一騙騙了二十一年?紅媛哭了。我跟邦兒說,等一會二姨媽要來,他很親的二姨媽要來,他胸口抽動,左眼角溢出了一滴淚。他果然聽得到我說的話,知道紅媛──他的母親的難過嗎?兩年前他原想讀建築,並且許諾,也給我們建一棟房子。他說:「我已經想好了設計圖。」    「我們隔一個block住就好。」紅媛說。

 

「不行,那樣太近了。」邦兒說。

 

「離遠了,家裡很多東西壞了,我們不會修怎麼辦?」邦兒擅長修理家用器具,前次回台北修過咕咕鐘、電腦、錄放影機,沒有難得倒他的事。

 

「我就住隔壁城市,」他調皮地說:「你們只要打一通電話,我就過來。」

 

那是母子共擁的憧憬,未來的藍圖,互不干擾而能關心照應的光景。

 

奇蹟未能發生的第二天,情況轉壞了,邦兒每隔二三小時即劇烈抽搐一次。我們極為驚慌,不知怎麼一回事。名叫Shirley的男護士婉轉解釋,之前一直使用鎮定劑以免病人抽搐,前一晚刻意停藥,不再強力壓制抽搐,讓家屬知道病人的痛苦。我問一度上升至七的昏迷指數難道也是假的?Shirley說那是醫療團隊安慰家屬的「慷慨指數」。我們求見醫院的腦科權威,腦科醫生說:「如果我是他,我不要你們再救!」我說,他也許會像在英國火車撞擊中受傷的劉海若那樣醒來,醫生說:「情況不一樣,希望低於百分之零點一。」邦兒腦部缺氧超過一小時,醫學救治一般只容許在十五分鐘之內。「如果不是他年輕,身體很好,心肺極強,當天就走了,不可能再恢復心跳。現在,他每抽搐一次,腦部就受極度煎熬一次,」醫生露出悲傷的眼神說:「情況越來越差,腎臟已開始壞死,接下去一個個器官都會出問題。」

 

從祈求邦兒康復,到只要求他活著能料理基本生活,到終於不得不思索天意為何?做父母的節節敗退。困憊至極時我打了一個盹,夢見在街上遇見邦兒,相偕回家,心中竊喜誰說邦兒出事了,這不是好好的?我不敢多問,小心翼翼地和他一路走一路聊,他聽說媽媽想挑一個PDA,就從包包裡拿了一個說給媽媽,我說這不是你用的嗎?他說沒關係,我還有一個舊的。我看了一眼說,舊的給我,新的你用。邦兒說不要不要,一直推讓,說著說著已走到家。他想洗澡,我說好。他去了一個像是公共浴室的地方,不久卻見人急跑來叫我說邦邦倒在浴室,我心想要來的還是來了終於躲不過。邦兒裸身躺在地上,眼睛閉著,我靠上去喊他,他低聲說:「爸爸,我好累喔!」我說:「好,好,那邦邦好好睡睡……」驚醒時我說與紅媛聽,會不會是邦邦藉夢境來告訴我們:本來在出事當時就該走了的他,怕父母驟然失去愛兒難以承受,多陪了這麼一段路、多留了這幾天,但現在實在太累,他要離去了。我摟住紅媛,眼淚嘩嘩嘩直流,決定讓玄天大帝座前的龍天護法回駕去吧。原來昨日的歡喜等待只是空歡喜,就像前一日還晴陽普照,六月八日一早卻溫度急降,飄灑起雨。原來人生的歡會,也是假象一場。 

 

我們很想你

 

醫生說若不再做侵入性治療,按照邦兒目前的身體狀況,呼吸穩定,可能拖三天、一個星期,也可能兩三個月,但他提醒需預作後事準備。由於邦兒沒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我說依母親的信仰,醫生點頭,登記在紙上,並同意我們可以待在加護病房至最終。踩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病房,面對日益茫然的未來,正想商量長期陪病的安排,突聽到一縷樂音,縹緲似自遙遠傳來,卻又清晰就在耳畔,遙遙襲來的哀傷中透露著慈悲寧和的禮讚,啊,是梵唄,我納罕:「外國醫院真體貼啊,才聽說信佛,就播放佛樂。」抬頭四下張望擴音器在哪?白牆白頂的病房,沒有任何擴音設備,然而聲音究竟從何而來?我問紅媛,她先是說沒聽到,約半分鐘後低聲驚呼:「我也聽到了!」我不是會生幻覺的人,此梵唄太不可思議,紅媛二姊也在床邊,卻絲毫無聞,她露出訝異的神情。我們相信這是佛菩薩要來接引邦兒了。

 

難捨而必須捨,是人生艱辛的功課,對邦兒尤其是。他有摯愛著他的親人,還有一大群好同學,華裔的以及白人、黑人,大約二十位放下了手邊的課業與工作,David更剃了光頭許願,大家一起排班在病房守護。加護病房通常只容許兩人進入,這群大孩子盡量把時間讓給我們,他們在外頭的休息室等候,日以繼夜,沒事打打橋牌,睏極了身體就歪七扭八地掛在座椅上。

 

一度他們十分錯愕,哭紅了眼,以為我們聯絡慈濟的師兄師姊,是準備提早放棄救治,他們數度派代表,聽過醫生的病情分析後,才無奈地接受邦兒可能永遠不再醒來的現實。他們抱頭痛哭,打電話通知已去溫哥華、芝加哥念書的同學也趕來。我對他們鞠躬致謝,他們總靠上來抱一抱,拍拍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叔叔不用謝,應該的,Russell是我們的最好的朋友。」David說他夢見邦邦,在他們常去的那家酒吧,光線昏暗,同學坐在一張張高腳椅上,邦邦推門進來,David說:「我們很想你。」邦邦說:「我也很想你們!」

 

最後兩日。護士如常給邦兒打針、注射不教血液凝固的藥劑,以導管餵食,擦洗、翻身,邦兒仍如常地呼吸,只胸口顫動的頻率加劇,排出的尿色愈見深褐,怵目驚心。陽光如常地從窗縫透進一細縷,先照他頭臉,再照他肚臍、腳。邦兒並沒有要離去的徵象,他仍然用力地呼吸著。明知即將捨去而未能逕即捨去,邦兒撐得十分辛苦。他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我去他的住處,房間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攤開的是我無從理解的數理方面的課本與作業,比較不尋常的是抽屜裡藏著許多姿態各異的龍畫。不知邦兒是在什麼情況下畫的龍,我想到大弟講的龍天護法下凡,龍是他的生命嗎?闖禍的紅色跑車停在大樓旁邊空地上,車身無損,車子的主人呢,還能不能健在?

 

 

 

天涯是更遠的異鄉

 

朋友帶我去看幾處喪禮的場地。我急匆匆趕回醫院時,紅媛已和邦兒說了,我們決定替他捐贈器官,但她一說完話,看到邦兒眼角流下淚來,又震懾住了:「對不起,邦邦,不是爸媽不要你了,爸爸媽媽希望你放心跟著菩薩走。如果邦邦不願意,沒關係,等一會兒叫爸爸再和邦邦商量。」紅媛要我與兒子說過,再去會晤醫生。我於是在邦兒床頭輕聲道:

 

「我們知道邦邦非常愛朋友,邦邦一定願意把愛朋友的心轉而再去愛更多的人。爸媽求菩薩保佑邦邦活下來,不管情況多糟,爸媽願意一輩子陪伴邦邦,照顧邦邦。但倘若菩薩一定要把邦邦接走,邦邦現在就要把自己的身體保護好,這樣才能把有用的器官留下來,捐出來。不管邦邦怎麼決定,爸媽都全力支持。」

 

我和紅媛去見醫生前,邦兒原本暗紫的肌膚回復正常顏色,冰冷的手腳變軟變暖,一副放心放下的樣子。我們去簽捐贈器官的同意書,病房只留康兒一人守護。

 

醫生說邦兒停止過心跳、呼吸,因此能捐的只剩下眼角膜和皮膚組織。剛溝通定細節,突然就見康兒疾奔而來,氣促地喊叫:

 

「弟弟要走了!」

 

我們趕回病房,把守在醫院的邦兒的同學也都找齊了,美玉師姊祭出法器,引導大家長音唱唸「南無阿彌陀佛」的佛號,邦兒的呼吸漸弱漸緩,但始終和暢,我全神注意他胸部的起伏,艾德蒙頓時間六月十日下午五時三十分,兩位生養他的白髮人為他覆上往生被。他呼吸何時停止,圍繞床邊的人都不甚清楚,但大家親眼望著他平靜地走完最後一程,距離我與他最後溝通捐贈器官時,不到一個鐘頭。他終於放下塵世的父母,放下一群死生好友,跟著菩薩去了。

 

四天後我親手按下火葬的按鈕,轟一聲,目送他形體化去像紅蓮被接引到西方。

 

紅媛在艾德蒙頓的佛光講堂為他立了一個長生牌位,康兒寫了一張「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的卡片燒掉。做完頭七後我捧著他的骨灰罈回台灣,帶他回到他讚嘆過的無生道場,安厝在聖山寺的生命紀念館。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這世界,他的肌膚仍然體貼著這世界,他的生命慈悲歡喜並未中止。唉,今生做不成的父子,來生再做!許多次,我黯然開車在台北街頭漫無目的地逛,車裡大聲播放邦兒喪禮上同學演唱的那首〈天堂之淚〉(Tears In Heaven):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我知道我真實的悲哀才正要展開。少掉的永遠少掉了!窗檯上的三棵柚樹不可能變成四棵,少掉的那一棵怎能忘記,但只能種在黑夜點著燈的心裡,種在遙遙思念著的天涯。天涯,那是更遠的異鄉啊!

 

※寫於二○○四年邦兒逝世周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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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特質,它不借重故事、情節。一般而言,它也不去虛構什麼。它更不在乎押韻造成的「音樂性加分」。它在大多數狀況下無法入歌。它和讀者素面相見,卻足感人。它憑藉的不是招數,而是內功……

 

 

 

一、楔子

 

有人要我說一說我的散文觀。

 

「你出過的散文集超過十冊了吧?應該很有資格發表點意見了。」

 

「可是,我自己並不這麼想!」

 

「咦?為什麼,裝謙虛嗎?」

 

「不,不,這跟謙不謙虛無關,我說個譬喻你聽:這就如同,有的女人能生,生了十幾二十胎(紀錄上還有更多的),但這女人其實你要她站上台來講述胚胎、卵子、精子、子宮……她卻一概不知!」

 

「但是,寫散文這件事不好拿生孩子來比,我想,寫散文總會多一些專業性吧!」

 

「也許,但有一點,這兩件事是相同的:那就是鄭愁予詩裡說的:『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生孩子,是因為非生不可,胎死腹中是很嚴重的。寫文章也是非寫不可,不寫,地都會裂、山都會爆。你想,人在這種時候,哪裡會有什麼理論和觀點可言,只是『忍不住』而已。」

 

「不過,不過,你隨便說兩句不行嗎,例如感言什麼的?」

 

「有人生了孩子還要發表『生兒演說』的嗎?生小孩很累!生完了就該休息了吧!」

 

「唉,不過要你表示表示意見,沒什麼大不了啦!反正一百個一千個人裡面未必有一個人聽你,你就當自言自語好玩嘛!又不是什麼『一言而為天下法』。」

 

「咦!這句話還有點道理,我姑且隨便聊聊。」

 

 

 

二、「喔,你是寫散文的。」

 

「哇!你是寫劇本的!」

 

偶然,在國內或國外,我會碰上一些異國人士,有時我必須自我介紹,有時是朋友替我介紹。這對手,十之八九,以後是看不到的了,這不過是一面之雅,又不是什麼義結金蘭,犯不著好好交代身家,所以多半隨便說一句:「How do you do」也就算了。

 

不過也有人會多問幾句的。或許受朋友瞎捧所蠱,便不免興致高昂。一般而言,如果朋友說我是「林太太」,就沒人有興趣再多問什麼了。如果說是「教授」,人家也只禮貌地致敬一下。朋友如果說「名作家」,那老外就不免有幾分興趣,接下來的問題便是:

 

「請問,你寫什麼?」

 

我多半的回答是:「哦,我寫散文。」

 

這種答案有點令他們失望,當然,他也不方便表現出來,只好草草敷衍我一下,就走開了,頂多加一句:「喔──你是寫散文的。」

 

我也偶然興起,想做個實驗,便說:「I am a playwriter.」(「我是寫劇本的。」)

 

這下可不得了,對方立刻雙眼放光,人也幾乎要彈跳起來:「哇!哇!哇!你是寫劇本的呀!」

 

唉,有些事,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如果有一本書來告訴我:「西方文學,重劇本而輕散文。」我讀了也不覺什麼。

 

但當面看到人家對我的兩種面目,不免感慨良多。

 

我常常心裡暗笑:「欸!欸!你這老外真不曉事,寫劇本是小技耳,寫散文才是真正的大業咧!」

 

在台灣,如果問出版商,什麼書最有銷路,你得到的答案一般是:「散文最有銷路!」(雖然小說和詩偶然也暢銷)

 

看來,老外喜歡那些故事和情節。但老中所喜歡的散文卻沒有那些花稍。老中為什麼要喜歡散文?這恐怕是說來話長的話題了。

 

 

 

三、三個譬喻

 

至於散文和它另一個近親「詩歌」之間怎麼分?有人打譬喻,說:

 

詩如酒,散文如水。

 

詩如舞,散文如行路。

 

詩如唱歌,散文如說話。

 

如果跟著這個比喻想下去,詩好像比散文「專業」,或者說,「高尚」。

 

但是我並不這麼想。

 

好酒我喝過,好水卻不常喝到,我唯一牢記且懷念的水是有一次去走加拿大班芙國家公園,去到一個叫哥倫比亞大冰原的地方,我帶著個小瓶子,在融冰中舀了一點水,喝下去,甘冽冰清,令人忍不住想對天「謝水」(基督徒有「謝飯」之禮儀),原來水是這麼好喝的。至於我日常喝的,其實都只是「維生所需」而已。

 

至於舞蹈,我也大致知道一些這城市中的優秀舞蹈家。至於誰行路如玉樹臨風,好像我反而想不起來。印象裡行走得高貴的人好像只有二個明星,男的是史都華格蘭傑,女的是凱塞琳赫本,此二人有帝后風儀。至於奧黛麗赫本也不錯,但只像公主而已。

 

至於說話和唱歌,我倒都聽過好的。不過,說得好的,還是比唱得好的為少。

 

以上三例,剛好說明散文其實是「易學難工」的,好水比好酒難求,「善於美姿走路的」比「善舞者」難求,「善說話的人」比「善歌者」難求。

 

從那三個比喻可以看出散文的特質,它不借重故事、情節。一般而言,它也不去虛構什麼。它更不在乎押韻造成的「音樂性加分」。它在大多數狀況下無法入歌。它和讀者素面相見,卻足感人。它憑藉的不是招數,而是內功。

 

 

 

四、內功?內功不是那麼容易獲得的

 

李白寫〈春夜宴桃李園序〉,一開頭的句子便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李白寫的絕不是「記述文」,他的企圖也絕不是記錄某一次宴會的盛況而已。他是把一生累積的見識,來寫這一小篇文章,這叫內功。

 

王禹偁寫〈黃崗竹樓記〉,其中有些句子形容竹樓之雅,可算得很唯美的句子,如:「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但最最令人心疼的句子卻是在行家告訴他竹樓的壽命一般不過十年,如果做加工處理,可至二十年,然而,他拒絕了,他在歷數自己宦途流離的記錄之後加上一句:「……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

 

這一句,把整篇文章提到不一樣的高度,借王國維的話,這叫「感慨遂深」。當然,你也可以叫它為「內功」。

 

如果要歸納一下,容我這樣說吧:散文是一種老中特別喜歡寫、喜歡讀的文類。散文可以淺,淺得像談話。可以深,深得像駢文。但都直話直說,直抒胸臆!是一種透明的文體。

 

讀者在閱讀散文時,希望讀到的東西如下:

 

A.希望讀到好的文筆,好的修辭。

 

B.希望讀到對人生的觀察和體悟。

 

C.希望隱隱如對作者,但並不像日本人愛讀「私小說」那樣,因此散文讀者想知道的是作者的生活、見識和心境,「私小說」的讀者想知道的多半是作者的隱私,特別是性的隱私。

 

D.希望收穫到「感性的感動」也希望讀到「知性的深度」。

 

E.一般人購買散文,是因為他們相信,不久以後,他們會再讀它一次。很少有人會「再一次讀看過的小說」,可是有很多人「一再讀他看過的散文」。

 

在古代文學史裡有兩位(其實當然不止此數)文人,其一是詩人,另一位是詞人,這兩個人都曾因為寫散文寫得太好,害得他們的某首詩詞竟然失了色。

 

其一是陶淵明,有一次,他本來是要寫桃花源詩的,但不得不先把去桃花源的漁人的航船日誌公布一下。不過,因為這篇用散文體寫成的序太精彩了,結果大家都去唸「晉太元中,武陵人……」,至於「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有誰知道呢?

 

其二是姜白石,他自度了一闋詞叫〈揚州慢〉。不過,同樣地,他也必須說明一下,他眼中的揚州如何在一番戰火之餘成衰敗零落。那篇插在詞前的小序寫得太好,結果有人認為「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比詞更耐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兩個例子,其實都說明散文的勝利。沒有故事的華服,沒有韻律的化粧,散文素著一張臉,兀自美麗。借王國維的話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五、二分之一的擎天柱

 

在西方,散文是三大文體(戲劇、小說、詩歌)之外的小附庸。在中文世界,散文是二分之一的擎天柱。(我們分文章為「散文」、「韻文」兩類)

 

  我喜歡散文(雖然也喜歡其他三類),我喜歡我在此行列中執勤,我喜歡這是一個老外看不出好處的文類,我喜歡和我「同文」的人來分享它的深雅和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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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閱讀不是以中文寫成的小說時,我盡量選擇英文版本。我看英文小說,而不等於看原文小說:小說原文雖然可能是英文,卻也可能是西班文,韓文,阿拉伯文等等。我讀湯尼.莫里森的英文小說,也讀夏目漱石的英譯本(原文為日文)。既然我沒有能力閱讀其他語文,便藉由英譯版去親近非英語系的小說。如果我的第一外語不是英文而是法文或日文,這篇文章就要改稱為「用法文讀小說」,「用日文讀小說」了。

很多外國小說已經有中譯本(簡體版或繁體版);我並非只能選擇英譯本。英譯本和中譯本都是譯本,兩種版本和原著都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英譯本未必比中譯本忠於原著。然而,我還是選擇英文小說(英文原著和英譯本)。固執如我,似乎不給中文譯者面子──事實上我支持辛苦筆耕的中文譯者。我很矛盾:一方面想要給中文譯者捧場,而另一方面自己卻不用中文譯本。我不看中文譯本,並不是因為它們不可靠,而是因為它們太可靠了。如果我讀中文譯本,那麼閱讀過程恐怕就會太順利,一氣呵成,沒有障礙。

但我需要障礙。

用中文讀小說很舒服,而用英文讀小說則讓我不斷在文字陣跌倒。

很多人誤以為我的英文閱讀能力很強──讀了台大外文系大學部和研究所,又在美國的比較文學博士班打滾多年──事實上,我的英文還是不夠好。學,然後知不足。我閱讀英文小說的速度比美國人緩慢很多,而且我需要在閱讀過程中不斷查字典。正是因為我讀英文小說緩慢而吃力,我在閱讀過程中身陷異域,一再覺得文學作品和我疏離。

而這種陌生疏離的感覺,正是我要的。

曾有一種文學流派(即, 俄國形式主義派)主張:一旦語言給人陌生疏離的感覺,讓讀者不安,那麼這個語言就不再只是日常生活工具,而升華成為文學。我的閱讀癖乍看類似這種主張,卻沒這麼崇高。我只是發現:不用中文去進行閱讀時,中文再也無法為我撐腰,我被迫採取謙卑的姿勢來面對異國語文,只好讀得慢,讀得苦,也因此讀得仔細。因為用英文讀小說必須咬牙切齒,一旦讀出味道,就格外刻骨銘心。

因為下了苦功,用英文讀過的小說不容易忘記,可以回味再三。

在講究速度的當代,用英文讀文學正可以抵抗速度。許多英語教學者建議學生在讀英文文章時,不要一遇到生字就停下來查字典,因為那會拖累閱讀的速度,並增加閱讀的挫折。或許這種順暢感有利於學習英語吧,但是這種方便恐怕對文學閱讀者無益,反而有害。我認為,如果真心要讀小說,就必須誠實面對作品中不斷迎面撲來的障礙。遇到生字,就停下來,查字典吧──

享受緩慢,享受挫折。向文學低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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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後院西隅近籬笆處曾經種有一排三株義大利柏樹。這種義大利柏樹(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長於南歐地中海畔,與其他松柏皆不相類。樹的主幹筆直上伸,標高至六、七十呎,但橫枝並不恣意擴張,兩人合抱,便把樹身圈住了,於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氣勢。南加州濱海一帶的氣候,溫和似地中海,這類義大利柏樹,隨處可見。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樹密植成行,遠遠望去,一片蒼鬱,如同一堵高聳雲天的牆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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