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從父親的住處出來,小型公車剛剛駛離,留下車尾的紅燈幾乎伸手可及。不免有點悵惘,恐怕得再等三十分鐘才有車來。這裡是山坡地的重劃區,巍峨的樓,精緻的別墅,簾幕密遮的燈影,增添仲夏夜的寧靜。也好,姑且就享受一下等待的滋味吧!四下無人,信步踱來去,突然想起,很久沒有這樣的經驗了。年輕時,等公車、等放榜、等假日,等伊的電話、伊的信、伊的倩影。那時,等待似乎是日子的全部。難免雜陳著欣喜、焦慮、懊惱、興奮種種不同的情緒,日子卻因此是充實而有活力的。鄭愁予的詩說:「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我想,等待對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此刻,在城市南方偏僻的山坡上我重溫等待的感覺,彷彿回到從前,甜美而愉悅。

 

我繼續等待著,時而俯瞰山下多彩的燈海,時而仰觀無星無月的夜空。山徑上來來往往偶然有車經過,我想,都是回家的人,只是方向不同罷了。街角崗亭裡的警衛向我微笑揮手,也許他認得我;也許並不相識,但視我為共同守夜的伙伴,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嗎?這時,左邊坡道一輛黑色的車緩緩停了下來,駕車的男子,穿著休閒,斯文儒雅,友善的問道:「下山嗎?我順道載你一程吧!」一時間有點狐疑、有點躊躇,旋即覺得羞愧酖酖自己難道不教人戒懼提防嗎?我打開車門坐上右座,客氣的問:「真的順道嗎?會不會不方便呢?」男子說:「不會的。不過多繞二分鐘而已。」我「謹慎」的和他寒暄。說「謹慎」,是因為此刻寒暄乃為必要的禮貌,而我又理應注意不觸及他的隱私。男子倒是坦然自在的,有教養的談吐,不少言、亦不多言。我們欣悉竟然都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只是他比我整整晚了紀。下車時我很想和他交換電話,但終於只是說了聲「謝謝」、「再見」,目送他的車子沒入夜幕。

 

坐上捷運,我繼續等待車子開動,仍然只有我一人。環顧空蕩的車廂,環顧空蕩的月台,我想,剛才的念頭不免多餘。陌生的兩人,相互信賴的共行一段夜路,這美好,本身即已圓滿,不需任何蛇足的接續。而再幾分鐘我們都將各自回到自己幸福的家。夜深了,家人都在等我們回家。

 

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生命裡許多情懷在我們日漸老去的歲月裡不知不覺遺忘、丟失。我們習於競逐爭勝,開始不耐等待;我們怯於信任人性,開始爾虞我詐。熱忱、情緒、期盼、表露真我,這些年輕時不斷揮灑的本質,漸漸蒸發,無影無蹤。我們的生命變得乾枯、無趣,卻自以為穩重、智慧、成熟。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讓我重新感受昔日的種種情懷;而我知道,我將等待那原來的「我」的返回。

>>>>2004/9/9聯合報聯合副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ackyread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