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裡美下了公車,走過巷街,從北側的門,走進福住公園。傍晚時分,公園裡面有很多人,有年輕人坐在圓形舞台的邊緣吃東西,有老人枯坐在石凳上,也有大人帶小孩出來,在那裡跑跳嘻笑。
「石太太。」
老周坐在榕樹下,那裡經常擺著三、四個椅子。
「呃,是林小姐。剛下班?」
坐在老周對面的是張天生,曾經在銀行做到分行經理,已退休四、五年了。
「張經理。」
林裡美向他行禮,正想走開。
「林小姐,請坐。」
張天生指著另一個椅子。
「我不能坐,小孩在家裡等我。」
「林小姐,我有事,想問妳。」
「有半個鐘頭了,我看到石老弟經過,他已回家了,妳坐一下。」
老周說。
「什麼事?」
「林小姐,陸祕書是自殺的嗎?」
「警察說是自殺。」
「為什麼自殺?」
「我不知道。」
陸祕書已退休,死前幾天,林裡美有打電話給她,完全沒有異常。自然,行裡面也有種種不同的傳聞。其中之一,就是健康問題。
「妳真的不知道。妳不是做過她的助理祕書?」
「她已退休兩年了。我真的不知道。」
「聽說,妳和她很要好。」
行裡,有人說陸祕書有同性戀的傾向。
「是老同事。」
林裡美和張天生不曾在同一個單位。她記得,在入行不久,那時還有值班制度,白天是女性行員。那一天,她和陸心梅值班,張天生忽然進來,將一個中型皮箱砰的放在櫃檯上,要她們保管一下。他還叫她們把皮箱擦一下。皮箱並沒有髒,陸心梅完全不理會他,林裡美還是找來一塊枺布,把皮箱擦了。
陸心梅告訴她,張天生被派去屏東做經理,上任時,要求所有行員去火車站迎接他。有一個人沒有去,就從會計被調到出納,連續三年考績都是乙等。
「張經理,對不起,我必須回去。」
「石太太,有時妳加班,石老弟還不是弄得好好呢。」
「林小姐,又要上班,又要煮飯,實在太辛苦了。」
結婚之前,張太太也是銀行員,依照當時的規定,女性行員一結婚,就要辭職。這是日治時代留下的規定。
「妳坐一下,我去看看那個小孩。」
老周站起來。在滑梯下面,有一個男孩,張大嘴巴哭著。
「林小姐,我建議你們可以吃拉麵。又好吃,又省事。」
張天生將手裡的塑膠袋打開。
「張經理喜歡吃泡麵?」
「不是泡麵,是拉麵。」
張天生指著包裝袋上的日文。
「這是拉麵,不是泡麵。可以用小鐵鍋煮,可以加青菜,雞蛋,也可以加魚片肉片。」
「日式拉麵?」
「札幌拉麵。日式拉麵有許多種。我只吃札幌拉麵。妳知道吧,札幌在北海道。北海道,水好,空氣好,那裡生產的小麥,又甜,又香。」
「呃。」
「林小姐,我還要問妳,那個憨女人,現在怎麼了?」
「憨女人?」
張天生指的是方秀紅。她是第一個挪用公款的女行員,也是第一個被判刑入獄的女行員。她的男朋友,做生意失敗,欠了幾百萬的債務。張天生說她憨女人,是因為失財又失身,還坐牢。
「她出獄了。」
她被判七年,大概是十年前的事。
「我知道。我是問妳,她現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
「妳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妳做過助理秘書,有人說,妳只倒茶,送公文?」
「我真的不知道。」
「他媽媽,上廁所去了。」
老周從滑梯那邊回來。
「真的,張經理,我該走了。」
「等一下。我問妳,觀音是男的?還是女的?」
「什麼?」
「剛才,我和張先生在談這個問題。」
「觀音本來是印度的王子,當然是男的。」
「那,什麼時候變成女的?為什麼變成女的?」
「那不重要,他一生下來就是男的,這才重要。」
「石太太,妳是女人,妳怎麼說?」
「我們都叫她觀音媽。」
「不對,不對。觀音媽是不對的。觀音佛祖,觀音菩薩,可以。觀音媽就不對。」
「張先生,你知道普陀山在那裡?」
「普陀山?為什麼?」
「普陀山是觀音的聖地。」
「呃。那大概在崑崙山一帶吧。」
「不對。」
「那,難道在印度?」
「普陀山不在山中,是在海上。在舟山,你知道大陳?大陳也在舟山。」
「我有聽過,在三十八、九年,有軍隊從那裡撤退過來。對不對?」
林裡美也記得,那年,她是國校五年級,有軍隊進駐學校,所以提前放寒假。會是同一件事嗎?」
「有軍人,也有平民。我有朋友,就是從那裡定過來的。」
「阿公,來去吃飯。」
有兩個小女孩,大的拉著小的,睜大著眼睛看著張天生。兩個都穿著拖鞋,大的是小學低年級,小的可能還在幼稚園。
「誰叫妳們來?」
「媽媽。」
「是媽媽?不是阿媽?」
張天生提高聲音。
「是媽媽。」
「大的小女孩,放低聲音。
「阿媽在做什麼?」
「在炒麵。」
「妳媽媽不會炒?」
「我喜歡吃阿媽炒的。」
大女孩說,看著小女孩。
「我也喜歡吃阿媽炒。」
「去叫阿媽下來,說阿公叫她回家。」
「可是,阿媽說要跟我們吃飯。阿媽說,要住下來,要講故事給我們聽。」
「回去叫阿媽下來。」
兩個小孩一聽,大的牽著小的,轉頭走開了。
林裡美見過張太太,在市場裡見過,張太太和二女兒秀慧在一起,她和秀慧比較熟。
張秀慧就住在公園附近,周太太和她更熟,她們一起跳過舞。張秀慧告訴周太太,現在住的房子,一半的錢,是張太太出的,不過張天生並不知道。
「真了不起,把菜錢一塊一塊省下來,居然可以買半幢房子。」
「那要看她把錢用在什麼地方。」
張秀慧告訴周太太,她母親想離婚。這件事,林裡美也聽說過。
「為什麼?」
張天生問張太太。
「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妳可以休息呀。」
「我要一個人。」
「那我呢?」
「很多事,以前我做的,現在你退休了,你可以自己做。你不是很會煮拉麵?」
「不行。」
「那可以分居。」
「妳住那裡?」
「我可以暫時住在秀慧那裡。你如不想一個人住,你可以和秀菁住。」
張天生有三個女兒,都已結婚。張天生最疼三女兒秀菁。大女兒秀芳有兩個女兒,秀慧也有兩個,秀菁有兩個都是男孩,三女婿同意,已將小的改姓張。
秀慧曾經告訴周太太,張太太連續生了三個女兒,張天生還一直強迫她再生,好像非生一個男孩不可。
「也不行。」
「為什麼?」
「男人有男人的事,女人有女人的事。像生小孩,男人可以生小孩嗎?」
「如果我死掉了?」
「妳沒有死,不要亂說話。」
「難道男人連煮飯都不能做?」
「爸。」
秀慧帶了兩個女孩過來。她在附近的國小當教師。
「妳媽呢?」
「在炒麵。爸,上去吃炒麵。」
「我不吃炒麵。」
「吃一次嘛。」
「我不吃炒麵。」
「爸,你手裡拿什麼?」
「拉麵。」
「札幌拉麵,對不對。我那裡也有。我也可以煮札幌拉麵給你吃。」
「妳煮的不好吃。」
「秀菁煮的才好吃,對不對?」
「我沒有那樣說。妳怎麼會有札幌拉麵?妳也吃?」
「媽買的。」
「去叫她下來。」
「爸,我們上去。真的,現在是吃晚飯的時間。」
秀慧伸手去拉張天生。他站起來,又立即坐下。
「爸,女兒就不是孩子嗎?」
秀慧的聲音有點哽咽。
「妳說什麼?我怎麼會有那種想法?」
「那你上去,我煮札幌拉麵給你吃。」
「我不想爬四樓。」
「爸那邊也四樓呀。來,我來牽你。」
「我年紀大了,不想爬兩次。」
秀慧搖搖頭,牽著兩個小女孩走了。林裡美也站起來。
「林小姐,這一次副總,誰會上去?」
張天生說,看看手錶。
「聽說何玉萱經理呼聲最高。」
「何玉萱,是那個美國留學回來的小女孩?」
「嗯。」
「她幾歲?」
「四十歲左右。」
「她進行時,我已當經理了。」
「是,是。」
「大家會服氣嗎?」
「為什麼?」
「女孩子也可以當副總了?」
張天生又看看錶,站了起來,往秀慧家的方向走去。
「他去那裡?」
「大概去按電鈴了。石太太,妳看張太太會跟他回去?」
「我也不知道。」
「我想會。」
「為什麼?」
「已不止一次了。」
不久,張天生又回來了,站著看著秀慧家的方向。
「爸。」
秀慧走前面,兩手牽著小女孩,後面跟著張太太。張太太一句話也沒有說,微低著頭,一手提著提包和一個塑膠袋。
「那些是什麼?」
「拉麵,札幌拉麵。」
秀慧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出來。
「諾。」
張天生將手裡的一包也拿給張太太。張太太伸手去接,沒有接好,張天生已鬆手,塑膠袋札的一聲掉在地上。
「是安怎?」
張太太沒有回答,迅速彎身,將它撿起來。
「跟阿公,阿媽說再見。」
「阿公再見,阿媽再見。」
張天生已走到前面,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再見,乖孫。」
張太太似笑非笑的說,快步趕過去,而後,隔著兩三步,在後面跟著。
「周伯伯,再見。說爺爺再見。」
秀慧牽著兩個女孩。
「爺爺再見。」
「再見。」
「石太太,妳要回家?」
「嗯。」
秀慧和林裡美一起走到公園南側的門。
「石太太,我爸爸和妳談過觀音佛祖?」
「談了一下。」
「他說,觀音是男人,對不對?」
「對。」
「下一次,大概會說,媽祖也是男人。」
「為什麼?」
「他認為只有男人才做大事。」
「呃。」
>>>>2006/10/23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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