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我必須搶先拋出個故事,在您毒殺我之前。
與其說是故事,倒不如說是一些風流雲散的斷簡殘編,關於毒殺者您,遺落關鍵字、顛倒了時間順序且不知伊於胡底的斷簡殘編。
第一個片段是母親轉述的,十多年前,您向農會貸款了一筆即便收割一百期水稻也償不清的數目,在飄浪的水稻田中央蓋了一棟三樓透天厝。父親,您一手建立的家是一座島,四周拍岸的浪是稻,是甘蔗,是高粱,是四季遞嬗的作物顏色。
後來為了償還巨額的本金利息,父親您在農會推廣人員的鼓吹下,幾經考慮又狠下心貸了另一筆相當於十期玉米收成的價格,買了一輛農會補助的自動播種機,他們說這種機具可以完全取代人工,不論是種玉米、高粱、紅豆……都相當便利,尤其是紅豆,一天掙個千把塊沒問題。直到您付完款取得機具,才知道這一台只有摩托車大小的播種機,事實上並沒有行駛的功能,於是您只得再輾轉從朋友那兒買來一台轉了好幾手只需兩萬塊的小發財車。
問題解決了嗎?還沒,因為同樣沒人告訴您,鄰近鄉鎮根本就沒有紅豆田,想靠紅豆掙錢還得千里迢迢跑到嘉義、雲林去。
就這樣,父親您駛著蹩腳的發財車,載著嶄新的播種機,以時速二十多公里的速度,轟隆隆一路從台南鄉下沿著省道,走走停停下車上車,借問一下嘿新營嘉義民雄斗南斗六雲林要叨位去?汝行嘸對啊喔!雲林應該堵那邊去,這邊再落去就是彰化員林啊。
像大衛林區的電影《史崔特先生》,一名鄉間的老先生,駕著除草用的曳引機,速度和您的發財車比起來,不更快也不更慢,千里迢迢趕赴另一州,為的是想見罹患絕症的哥哥最後一面。
這部電影裡,最動人的元素不是親情,而是速度。一種幾近暫停的速度讓觀眾們揪心,史崔特先生真的抵達得了終點嗎?
再後來呢?您問。
關於史崔特先生嗎?
不是,是我,您記憶中的我。
父親,一開始我便說過,關於您的所有故事都是些不知伊於胡底的斷簡殘編。讓我再告訴您下個故事吧!在您毒殺我之前。
第二個片段,同樣是母親轉述的。
一連好些年,每年同一時節,您便駕著越發蹩腳的發財車,載著不再嶄新的播種機,到嘉義、雲林幫不熟識的農家種紅豆,並在當地一住便是半個多月,直到那架曾經銀光閃亮的播種機壞掉那年才停止這段流浪般的旅程。
母親說您第一次自雲林返家,且就在幾乎快要抵達家門口的時候,或者過於激動您一手掙來的家就在眼前了,或者過於興奮您懷裡一次揣著萬把塊鈔票,一個不小心您駛的發財車竟然撞倒了人家新砌好的牆,好心腸的鄰居並沒有為難您,你們只是一時無言,愣愣地對峙憨笑。
就這樣,還沒來得及進家門,您便又駛著發財車往反方向,到幾里外的磚窯廠載了一車紅澄澄的磚塊和兩包水泥,一個人蹲在離家只有幾百公尺的田邊小路,把撞得七零八落的牆給一塊一塊地砌回去。
那時,母親說她正好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從鄰人的牆外經過,當她瞥見塌落的牆時,還特別停下車回過頭好奇地瞅望了那麼一眼,但她沒看見牆後的您。
緊接著,母親岔開話題說,那些年每次您到嘉義雲林掙錢的半個月,她心底其實恐懼極了,每天一個人待在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的大房子裡,即使打開門屋外也是一望無際,海一般的綠油稻田,只要風兒輕輕一吹,整棟房子就像嚎哭那樣呼號呼號地叫個不停。她真怕……她真怕……有什麼海盜突然闖了進來。
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真正畏懼的不是外來者,而是空間。一種沙漠才是最大的迷宮那樣令人絕望得想哭的無助感。
然後呢?
您說母親嗎?
不是,是我,您記憶中的我。
父親,我一開始便說過,關於您的所有故事都是些遺落關鍵字的斷簡殘編。讓我再告訴您下個故事吧!在您毒殺我之前。
第三個片段,是我自己看到的,您是個沉默的矮子。
父親,只要您肯往前踏一大步,回頭一看便會明白我所說的,您是個沉默的矮子:您現在正仰著臉將毒物遞到我面前,用最巨大的沉默逼我吃下。
父親,我沉默的矮子父親,再等一會兒,故事還沒說完呢。現在,讓我們把故事的順序顛倒過來,重新再敘說一遍。
是個矮子的您駕著發財車以時速二十多公里的速度,鏗鏗鏮鏮一路從台南鄉下沿著省道走走停停;是個啞子的您,根本不可能有如下咿咿啞啞的對話:借問一下嘿新營嘉義民雄斗南斗六雲林要堵對去?汝行嘸對啊喔!雲林應該堵那邊去……至今我仍不清楚,一路上您是如何克服言說的障礙。
是個矮子的您一個人蹲在離家只有幾百公尺的田邊小路,把撞得七零八落的牆給一塊一塊地補回去。而母親正好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從鄰人的牆外經過,當她瞥見塌落的牆時,還特別停下車回過頭好奇地瞅望了那麼一眼,但她沒瞧見牆後身形矮小的您;是個啞子的您,在母親跨上摩托車準備離去時,您才發現她的身影,並且急忙地站起身朝她咿啞地喊喚一聲,然而母親除了轟隆的摩托車引擎聲外,什麼也沒聽見。沉默的父親,您的話誰也聽不見。
這不是同一個故事嗎?父親您說。
父親,您不覺得同一個故事,因為加進了您是個沉默的矮子之後,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嗎?
是有那麼一點,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吃吧!特地為你準備的。
父親,別急著把毒物推到我面前,待我把這最後一個故事說完。
第四個片段,仍是母親轉述的。
有一年暑天,您背著一桶農藥到田裡殺蟲,午後回來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天地四方都在旋轉,您直覺自己中毒了,但心底明白:不礙事,只要躺一下就好了。
母親說,後來她從農地回來的時候,打開門嚇了一大跳,父親您口吐白沫,癱倒在茶壺前,似乎想喝一口茶的樣子。
是的,您中毒了,像我待會兒便會發生那樣,中毒了。
後來呢?父親您問。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那還有其他的故事嗎?
沒有了。
那就別再說了,把這個給吃了。
這是什麼?
這是我,您故事中的「沉默的矮子」。
父親,您把自己的身形血緣捏塑成一個小人,趁黑趁夜,趁我無力抗辯時,掐著我的喉頭,逼我吞下。
後來呢?
後來啊,我也成了一個沉默的矮子。
父親,我沉默的矮子父親,現在,讓我們把故事的主角調換過來,重新再敘說一遍。
是個矮子的我攀上發財車,以時速二十多公里的速度,低著頭黯著臉,一路從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家門口出發,朝陌生的旅途而去;是個啞子的我,始終克服不了言說的障礙,許多年過去了,我始終問不到回家的路。
一直到現在,我依舊立在無邊無際綠晃晃的水稻田中央,而您以一種極緩極緩的速度,像那台時速只有二十多公里的發財車那樣的速度,慢慢地繞著我旋轉,我的視線追著您,不停不停地跟著您繞啊轉地,我感到有一點暈眩。
父親,我沉默的矮子父親,我發自內心地厭惡您,我中了您下的毒,我的人生被您的速度和空間永遠困住了。四周無邊無際,我立在您的沉默之海中央,拍岸的浪是您的稻,是您的甘蔗,是您的高粱,是從您的高度望出去的四季遞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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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20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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