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董小蕙(1962--)在今年9月個展前夕(8月15日深夜)遭竊賊侵入畫室,將其數年來以老院景觀為創作主題的水彩畫心血60餘件一竊而空,這是畫家最痛苦的夢魘。根據入侵的各種跡象,偷竊者未曾翻檢各處,直接找到水彩畫位置並挑選其中精品整批拿走,且對其他物事不顧;這顯示出竊者不但是繪畫內行且曾經來過畫室,同時也必然看過這些畫作。由於畫家為人低調,出入畫室且看過這批畫作的人十分有限,因此讓畫家備感傷害。畫家痛心無奈之餘,提筆寫下了這封令人動容的信。所有被偷的畫都只剩圖檔,包括文中的這兩幅。(編者)

台北又下起雨來,院子裡滴滴答答,成串的水珠從空中、從葉片上滑落下來,庭前的雨篷奏起了樂章,配合著雨的節奏,我在窗前剛剛畫好一張水彩,是一張灰色調子的院落景致。濕濡的水分還在自動渲漫著,急急簽上日期,我想記錄這一刻的所有存在,我也想告訴這位小偷先生,你偷走的那批畫作雖令我痛心不已,卻也令我盡量在傷痛中激勵自己有更強的創作意志,希望能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說起來,這些水彩作品是我多年辛苦的結晶,我喜歡水彩,它是那樣感性那樣自由,我珍惜對於水彩創作當下的那份最直接最真誠的感受,我不會輕易勉強自己一定要有什麼風格或時下所謂的專業技法,多年來我只是畫我自己的感動,所以從來也沒有正式發表過。如果你想從水彩畫家的名單中去尋找,一定找不到我的名字。最近幾年,我為了記錄這座即將消失的老院子,我用即興快速的水彩為媒材,發了狂一樣天天工作,從2004年歲末至今(2006年夏天),不斷地在陋室裡揮灑著汗水。我的內心既急切又平靜,急切地想要捕捉住眼前的景色,而又平靜地享受繪畫與觀看的過程。小偷先生,如果你喜歡我的作品,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給我讚美?你知道你取走的那一疊作品,是我在這兩年工作中最喜歡的部分?我想你知道,因為成疊作品中我自認為尚可觀的畫作,都在半夜被你挑走了,為什麼當面你不給我鼓勵,卻要用這樣「特殊」的方式傳達你的欣賞呢?

因為你是破門而入,我知道你不會開鎖,所以你不是專業小偷;也因為你挑走了我最喜歡的作品,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位頗有專業能力的同行。我要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代?是小偷都有了品味?還是表面上有品味的人其實也可能是個不折不扣的偷兒呢?不免對人性的複雜產生一連串的問號。喜歡藝術的人,起碼應該是個正派的人,而更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的水彩值不了什麼價錢,所以我想不通你偷走我的作品有什麼用處?或許你只是想要借看一下,也許你看膩了,可以用任何方式還給我,讓它們回到我的身邊,但請你千萬不要破壞它們,我真切地懇求,像一位母親以如焚之心,懇求綁匪放過她的孩子,因為孩子還沒有長大。這些作品是我個人的歷程,它們還在成長發展之中,它們甚至都還沒有取名字。

小偷先生,你知道你也丟失了一樣東西在我這兒嗎?你雖順利竊取我的心血結晶,但卻丟失了你的「良知」。如果有最後的審判,那一天你是聽不見天使之歌聲的;不僅如此,依照你現在的品格,我相信你也不會知道什麼是世間的美好,上帝可能忘了給你這一份禮物吧!

朋友們同情我的遭遇,只能勸我再畫就有新的作品。話雖如此,不過許多感覺與時光是不能取代的。小偷先生,你知道我當時是在什麼樣的處境中畫下那些水彩的嗎?因為老院子即將由政府收回拍賣,我白天找房子準備搬遷,夜間在醫院照顧罹癌的親人,每天進進出出,只能利用零碎的時間畫畫,而水彩就是最方便的材料,它在艱困的時光中陪我走過來,這也是我最不捨的原因。一般來說,我是個樂觀又容易釋懷的人,東西丟了我不會心疼,因為現代人擁有太多不必要的身外之物,許多東西其實可有可無;但我是個重感情的人,當一樣東西被賦予了一段感情或意義,它們在我心中就是無價的,是不能取代的,這樣的心境,就是我一切繪畫主題的由來。由於對情感的珍惜,牽引為對物象的觀照,再發展為形式的敘述,它們便成為了繪畫作品。小偷先生,如果你真的愛藝術,你實在不該偷拿別人的作品,因為那些東西對你來說只是身外之物,你何不好好地用「心」去觀賞這個世界,去感受你自己的周遭呢?從你在我家犯罪現場的痕跡顯示,你是個心思極為細密又聰明的人,你有這樣的天資,應該正派經營,絕不可昧著良心,因為天理昭彰,因果自有報應。對你我而言,生命都需要勇氣,一種對自己誠實的勇氣。

現代人很少寫信了,沒有想到我竟對一個陌生的你,寫了這封長信,向你吐露我的心聲,只是我不知道要寄到哪裡。院中的雨尚未停歇,窗外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被雨洗淨的芋葉在昏暗色調中,更顯翠綠。

p.s. 警方已在偵查這起竊案,如果你能早日將作品還回給我,我也立即撤銷案件。

>>>>2006/09/04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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