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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衣蝶百貨下車。天空正下著毛毛細雨,大樓的玻璃帷幕上,一張張五顏六色的傘,像七彩游魚,挨挨擠擠地撐起一缸艷麗的水族箱。

假日午後,都市的紅男綠女紛紛出遊,他們或和情人約會,或三五好友共度一個溫馨的周末,幸福全寫在臉上。當中,偶爾也有幾個外國時髦男女,談笑著走過亮麗的櫥窗前,高大的身影、白裡透紅的膚色,成了浮世風景裡最突出的標的。

遠遠地,我從傘隙望見一雙人影。母與女,一大一小,站在灰暗的細雨中。沉默的身影和周遭歡樂的人聲顯得格格不入。她身旁的女兒約莫十歲吧,冰雪聰明的外表被裹在層層粗陋的衣物底下,看起來並不特別顯眼,望見我時,眼神有點退縮。我朝她們揮了揮手,掏出口袋裡的名單。是了,第六號受訪者,來自緬甸,代號「愛麗絲」。

●2
依稀是同樣的身影,她怯生生地從海關走來。

宏偉的高雄國際機場,大廳裡擠滿了歸國的人潮,那氣氛一律是歡喜和雀躍的,像剛剛結束的一場狂歡盛宴,所有旅客都帶著滿意的笑容回家。遠遠地,我從人群縫隙裡看見一對猶疑不定的腳,還有一雙不知何處安放的眼睛,像不小心闖入童話仙境的孩童,猶對眼前繽紛的世界感到不知所措。

她大約只有二十歲吧,身上穿著幾個月前我的弟弟買給她的洋裝,一身素淨的打扮,加上削瘦的身形,便給人格外黝黑的感覺。素未謀面,但她卻是我未來的弟媳。

弟弟隨仲介跨海徵婚前,我一直持反對態度,覺得這樣的買賣婚姻,豈有幸福可言?但經過多次相親失敗的經驗,終究了悟到:困難的家境,加上底層勞工的身分,弟弟實難找到願意委身的對象。面對母親的憂慮和弟弟瀕臨潰決的尊嚴,我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反對的理由。

但眼前這個飄洋過海的越南女子,又是因著怎樣的理由而來?是貪圖榮華富貴?還是僅僅想要追尋一份「可能的幸福」?

只是我從她徬徨游移的腳步裡,卻看不到一絲絲對未來的喜悅。

●3
幸福的憧憬,每個女人一生的想望。

「原本以為到台灣就可以過好日子了呢,沒想到……」坐在擁擠的咖啡館內,愛麗絲無奈地說。她的眼尾已經生出許多細紋了,說話的樣子亦不復有少女的矜持。我靜靜聽著,窗外雨打玻窗,人潮奔流依舊,她的女兒則乖巧地坐在身邊,靜靜看著玻璃窗上垂掛的淚痕。

來之前我就已知道許多她的故事。從緬甸小鄉村嫁到台灣,和丈夫一起擺攤糊口,丈夫死於工安意外,打了數年官司仍得不到雇主的賠償……愛麗絲說,至今,她仍記得加護病房裡的場景:全身是血的丈夫躺在白色病床上,乾癟的身體插滿針管。急促的滴答聲、緩慢游移的呼吸,跳動的儀器像催命符般令人心悸。昏迷許久的丈夫突然睜開眼看著她們母女,笑著說:「我好累,讓我休息一下……」就這樣天人永隔了。

現在,她帶著一個稚齡的女兒,只能靠著低收入戶補助度日。愛麗絲還沒有嘗到幸福的滋味呢,未來,卻一路催逼而來。

●4
催逼而至的未來,令人不知所措。就像故事裡的童話人物,踏入化境之後,接下來,往往是一連串的艱難和險阻。

來自越南的阿翠過不慣台灣的生活,飲食、語言和文化隔閡成了適應最大的障礙,加上我的母親對媳婦守則嚴厲的要求,家庭地位弱勢的阿翠,時常暗自垂淚,唯一的信靠,便是那個經常工作在外的弟弟。

偶爾,我從台北回到家裡,總看見阿翠一人獨自躲在房裡。明滅不定的光影從臥室裡洩出來,幽暗的光線裡只看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阿翠睜著夜獸一樣的雙眼,緊緊盯著那千變萬化的螢幕世界。那是她幽禁生活裡的避風港,港灣裡有她永遠無法企及的wonderland。而母親總看阿翠不順眼,見她又躲起來了,不免嘟囔著:「都來一年多了,連一句台灣話也不會講!」

不一定會幸福的,生活周遭充滿了這樣的例子。

在小琉球島上,我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大陸新娘,手上還抱著一個不滿兩歲的嬰兒。她的面貌十分姣好,年紀或許不滿二十吧,身旁的丈夫卻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我的鄉鄰,常見酗酒的老公殘暴地追打他印尼的妻子。而社會新聞裡,更多的是被不人道對待的外籍新娘……

我問母親,當初二十幾個越南少女,為何獨獨選中阿翠?她笑答:「腳底板厚,能做事。屁股圓渾,能生。」

沒有愛情基礎的人肉市場,這是她們的宿命。

●5
她們的宿命。

十年之間,愛麗絲從一個純真的少女,轉眼成了台灣的異鄉客。當初嫁來台灣那種雀躍的心情已然模糊了;而故鄉,因為時空阻隔的緣故,反成了遙不可及的他鄉。

愛麗絲說,現在,她經常反覆作夢。夢中,蟲聲唧唧,有月光替她引路,她夢見自己牽著丈夫和女兒的手,一起回到緬甸的石頭廟。

石頭廟懸在險峻的崖壁上,據說裡面藏著珍貴的神仙頭髮。緬甸人相傳:人們一生只要去拜謁三次,就不會再窮了。愛麗絲記得第一次和朋友一起去時,才十九歲,對未來有無限的憧憬。第二次是舅媽帶她去的,那時她二十五歲,已開始懂得為生活憂慮,愛麗絲祈願神仙保佑,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窮;但後來,終究沒去過第三次……

不要再窮了! 這也許是她遠嫁來台唯一的指望,卻似乎永遠也無法實現了。而今,她身邊又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孩。

●6
嗷嗷待哺的還有故鄉的親人。

阿翠懷孕後,越南家鄉催錢的訊息也跟著頻繁了,那些口信隨著嫁來的同鄉口中送到阿翠耳裡,一次一次,不曾止息。這增添了弟弟的負擔,也加深了母親的不悅。

每每,弟弟背著母親把錢寄到越南,總引發家裡爭吵,母親毫不留情地數落,使得阿翠更加噤聲了,經常將自己關在房裡,終日不邁出一步。她還來不及體驗為人母者的喜悅呢,便因弟弟工傷意外住院,而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那陣子,家裡經濟失去了依恃,阿翠又言語不通,只能聽從母親的安排,懷著身孕出外打工賺錢。

幾次我從台北趕回高雄探望弟弟,看見阿翠從看護床上起身,睡眼惺忪地望著我。她剛從餐廳打工回來,大腹便便的她動作變得很遲鈍,也許疲憊的緣故吧,或者有限的辭彙並無法傳達她的心聲;好長的時間裡,她都只是睜著一雙迷惘的眼,靜靜與我對望。

病房裡,昏暗的檯燈下擺著一幀相片:五個年幼的小妹,圍著一個四十餘歲、瘦小的農夫父親,朝著鏡頭使勁地笑。病床上,弟弟依舊沉睡著,身旁的監視儀器不時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濛濛的光影中,我依稀看見阿翠撫著胎動的肚皮,戚聲喚我一聲:「大哥……」這才驀然想起: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成為我的家人了。

●7
失去家人和丈夫之後,愛麗絲說,她又變成孤獨一人了。

周遭人潮來來往往,沒有人會停下來看她們一眼。這終究不是她們的國度,有的只是人們異樣的眼光。就像薩依德說的:「人地不宜,在這裡,我永遠格格不入。」沒有學歷、說話帶著詭異的鄉音,兼又拖著一個未成年的小孩,步履蹣跚的愛麗絲,終究在仙境迷失了方向。

訪談結束前,愛麗絲交給我一本她的畫冊,樸拙的筆調,濃郁的用色,張張都是故鄉的風景物事。愛麗絲說她不會寫字,但她要用圖畫把家鄉牢牢記在腦中。「等畫完緬甸家鄉的回憶,我想畫這些年在台灣的經歷,我想跟您說,未來如果作品足夠了,請幫我出一本書,就用這些畫當作我一生的傳記珥珥」

我想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大概是回到緬甸,再去一次讓她魂牽夢縈的石頭廟吧。但答案令我驚訝,愛麗絲說:「現在,我只想找個工作,好好把女兒撫養長大。」

好好把女兒撫養長大!就像我的弟媳阿翠,即使一路走來崎嶇坎坷,終日惶惶不知所措;但在弟弟失業、孩子出生後,便毅然決然肩負起搖搖欲墜的家計。那有限的辭彙雖然無法傳達她的心聲,但我心裡明白,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孩子的身上。

●8
雨仍持續下著,那一大一小離去的身影,又迅速被吞沒在五顏六色的人潮當中。遠遠地,百貨公司的櫥窗開始燃起燦亮的燈火,高貴的服飾襯上色彩流麗的花邊,把入夜時分的台北街道,妝點得宛如童話世界一般。

望著那漸去漸遠的背影,我心中著實懸念著。臨去時,我再一次翻閱愛麗絲的畫作,其中一幅家鄉的石頭廟,色彩沉靜祥和,觀之儼如夢中世界。

畫作裡,愛麗絲一家三人走在登山的石階上,月光如洗,清柔的銀輝將她們的身影拖得老長。遠處雲端的峭壁上,有神仙禪坐其間,那如如不動的姿態,彷彿正仔細垂聽她們的腳步聲。

>>>>2006/8/15~16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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