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蒙松(我的愛)回巴黎去了。

她動身的那天早晨,我陪她去車站。我提著她的行李。到了月台上,在敞開的車門前,我想擁抱她,卻被她輕輕地推開。車廂門一扇接著一扇地關上。

列車開走了,像一件被撕破的衣服。

我在旅館裡過了好幾天,我足不出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感到自己正在發燒。夜裡,我感到額頭陣陣刺痛,眼睛發燙,像被開水燙傷一樣。房間裡一片漆黑,我疼痛難熬。痛苦似乎是我生命存在的最後保障,而且是唯一的保障。

我難受極了──最後,我還是去醫院拍了額頭和鼻頭部位的X光片。我得的是鼻竇炎。替我看病的醫生對是否採用刺穿手術還拿不定主意,他只是對著強光燈看我的X光片。最後,他認為還要根據病情發展的狀況,再拍一張面部的X光片,過幾天再通知我。他說,不排除進行開刀手術的可能性,但只是輕微的小手術。

我拿著X光片,來到醫院的接待處,要求住院。接待處的護士不懂法語,但我身邊的一位先生看到我們之間溝通有困難,答應替我當翻譯。後來我把封袋裡的X光片拿出來,最終,他們把我帶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

從我兩天前住進病房,這房裡就出現了我住過的痕跡︰床頭櫃上是摺疊起來的報紙,我的大衣掛在衣鉤上,牙刷杯裡積滿了菸灰和菸頭。我喜歡站在窗前,手臂向前伸直,看著這張透明的X光片。我的頭顱是白色的、長長的,額骨在太陽穴兩側部位往裡收縮,嘴巴裡有四顆補過的牙齒,在照片中顯得很清楚。門牙的兩端有裂痕,一端是有規則的,另一端只裂開一邊,而且缺少光澤。

眼睛的部位一片慘白,是令人擔心的兩個洞穴。



每當我走過醫院的中央走廊時,我會去敲敲我醫生辦公室的門。這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熱情男人,對一個醫生來說,他的一口法語說得著實不錯。他問我許多問題,我有所保留地回答他。說真的,一開始我對他並不十分誠實。沒錯,我對他說我是個社會學家,而實際上我是位歷史學家。但他對我的話似乎很感興趣。並不是說他覺得我很友善,而是我有點讓他感到奇怪,就好比一幅十四世紀的可怕的繪畫也會讓人感到奇怪一樣。他有空的時候也會走到我的病房裡,坐在我的病床邊,然後和我開始交談。儘管他對我的身體狀況毫無興趣(鼻竇炎這樣的病對他來說是太平常的事),但出於某種好意,他似乎怕我在醫院裡待膩了。有一天下午,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跑來對我說,他和太太想請我去吃晚飯。

醫生的太太在門口迎接我們。我禮貌地與她握手(你好,夫人)。我希望您喜歡吃腰子,女主人對我說。沒問題,他喜歡,我的醫生替我回答。喝完開胃酒,醫生陪他的太太進入廚房去烹調腰子,腰子烹燒時用威士忌做為調料,味道相當不錯。女主人建議我嘗嘗那調味汁,並且替我再倒些葡萄酒。

儘管她的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對我照顧得如同她的兒子一樣。她坐在我的左側,眼睛盯著我,老擔心會讓我感到缺少什麼。她不斷地向我提問題,問我會不會打橋牌。我回答說我不會。但我相信你是會打網球的,我的醫生說。

是啊,我回答道。真的嗎?他的太太說。如果您高興的話……明天……在俱樂部一起打球,如果天氣好的話,您願意嗎?我願意,我回答說。她立刻確定地回應,明天上午一起進行混合雙打,我可以和她的一位女友搭檔。她的球打得很好,你會看到的,她說。



醫生的太太正在網球俱樂部等我們。

她穿一條短裙,坐在餐廳前的露天座上,鼻梁上架一副菱形的太陽眼鏡,頭頂上有一把遮陽傘,身邊則是一位金色頭髮的胖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等我們走到他們跟前,醫生的太太摘下太陽眼鏡朝我們笑笑,並向我們介紹說這是她的哥哥。我說,很高興認識你。但金頭髮胖子坐在位子上不動一下,無動於衷的樣子。當醫生彎腰用嘴輕碰他臉頰時,他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不停發出沉重的歎氣。

在交談過程中──就是在這時候,而不是更早──醫生的太太解釋道,她的女朋友不能赴約,因為她去鄉下朋友家了。於是我明白,那位金髮胖子將是混合雙打中我的搭檔。

預定的打球時間到了,我的醫生向第三號網球場走去。這時坐在位子上的金髮胖子並沒動身,而是對他妹妹說他不想打球。她流露出明顯的吃驚神態,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他不必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兄妹直看著對方,氣氛有點僵。最後他站了起來,走開之前把牙籤從嘴巴裡拿出來,拖長聲調說,你們給我走開。

我讓醫生和他的太太在三號場地上相互爭戰,自個兒便在俱樂部的園子裡蹓躂。我在小路上邁著方步,聽著腳下的砂礫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半小時之後,在餐廳的露天座,我瞇著眼睛看菜單,一邊等候我的醫生。十分鐘後,他大汗淋漓地來了。他玩得筋疲力盡,但十分開心。他在椅子上攤直身子,得意洋洋地對我說,兩個六比零。然後他脫掉鞋子和襪子,攤手攤腳地仰身躺下,渾身全部放鬆,同時也讓腳涼快涼快。但他剛躺下,一位侍者就過來叫他接電話。該死。他歎了口氣。

醫生洗完澡後,穿著麻布褲子和橙紅色襯衫回到了露天座,滿頭溼淋淋的頭髮緊貼在腦後,露出一條條木梳梳過的痕跡,額頭和鼻翼兩側還留有水滴。他一坐下,就用手指頭示意侍者過來,然後一面看看菜單一面搔搔鼻子,要了三杯皮姆酒。你喜不喜歡皮姆酒,他不安地問我,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招呼那待者。我連忙說,是的,我喜歡。

這時,他才用一隻手,快速又有點疲倦地做了一個瀟灑的動作,示意侍者走開。接著他叉起雙腿向我微笑。醫生的太太洗完了澡也來到露天座,差不多同時,皮姆酒也上來了,醫生喝了一小口皮姆酒,往周遭看了看,說:真是幸福啊。

我喝完皮姆酒,站起身來穿過露天座,走進小樓裡,來到一個用淺色木材裝飾的餐廳,餐廳盡頭的暗角裡,有一位侍者正在洗杯盤。我四處望望,再向那位侍者仔細問了洗手間是否在地下室裡,就順著路下了樓梯。

站在洗手間的長方形鏡子前,我看著自己的臉,身後有一盞黃色的燈照著,讓我眼睛的一部分正好處在陰暗處。我看著我的臉被光線分成明暗不同的兩半。我盯著自己的臉,並簡單地問自己,我來這裡幹什麼?



回到露天座,我默不作聲地站在醫生的身邊,看著遠處的網球場。醫生和他的太太請我坐下,並邀我與他們一起用餐,我回絕了。他們堅持要請我,我對他們說我得回旅館看看太太是否有來信。我的回答使他們大惑不解(我的旅館?我的太太?)。不過,我沒有向他們解釋的必要,我當即就跟他們說再見(甚至對於昨晚的邀請,也沒有向他們再次表示謝意)。

當我走進旅館大廳時,有一種重返故里的感覺。櫃台接待員一直守在他的辦公桌後面,鼻樑上穩穩地架著那副玳瑁眼鏡。我走向櫃台,問他有沒有寄給我的郵件。沒有。他的聲音是那樣奇怪,令人感到不舒服,彷彿現在才知道我始終沒有離開威尼斯,而在責怪我為什麼換了旅館。

回到醫院時,我發現我的房裡有人睡在我旁邊的一張床上,不禁大吃一驚。

我立刻到服務台去了解情況。值班的護士聽不太懂法語,我還是向她解釋我的房間裡出現了另一位病患,然後我用商量的口氣要求院方將這個病患另行安置,或者替我換房間──如果這樣做更方便的話,我完全可以搬動地方。護士打開登記手冊,查閱了一番。她請我稍等片刻,然後去叫來了護士長。我與這位護士長始終沒有相處好。她幾乎是立刻回絕了我,而且口氣很硬──她因為受到打擾而不太開心──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還是不再堅持為好。

我決定回巴黎去。



回到巴黎,我從公用電話亭裡給愛德蒙松打電話。她來接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遠,且缺乏熱情。她用一種不冷不熱的語氣跟我說話,告訴我她週末做的事情。我問她我能否回家。可以,只要你願意,可以回家。掛電話之前,她告訴我她會把房間鑰匙留在踏腳墊底下,因為她還要外出。

不在巴黎的那段時間,信件倒有一大堆。我脫掉襯衫,開始放洗澡水。

第二天,我沒有出門。

我每天下午都泡在浴室裡。我這樣做並沒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完全沒有。我有時會走到廚房去找啤酒喝,或者在房間裡轉一圈,看看窗外的景色。但只有待在浴室裡,才讓我感到最舒服。剛開始,我坐在椅子上看書,後來我乾脆躺在浴缸裡──因為我很想躺著看書。

愛德蒙松下班後回來看我,她把白天發生的事告訴我。她談論在她畫廊裡展覽的那些畫。她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疤。

藍色的腫塊。我覺得這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但我畢竟不好意思將這一點說給她聽。

我整個下午都躺在浴缸裡,我安靜地沉思,雙目緊閉。有一種不必說出來的想法,它會產生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

有時候,愛德蒙松會突然走進浴室,把我在浴缸裡嚇得跳起來(這會使她很開心)。有一天,她突然闖進浴室,我還沒有來得及坐起來,她就轉身交給我兩封信,其中一封寄自奧地利大使館。

出於某種期待的心情,我開始問自己,我是否應該去參加奧地利大使館的招待會?我坐在浴缸邊上,向愛德蒙松解釋說,到了二十七歲,很快要二十九歲,整天封閉在一個浴缸裡生活大概是不太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撫摸著浴缸的搪瓷說︰我得冒一種風險,一種破壞我平靜的抽象生活的風險,目的是──我沒有把話說完。

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藍鯨出版《浴室》,譯者:孫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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