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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美的、道德的感性,如今似乎漸漸成為一種失落的、式微的老感性?感性何去?鄭愁予相信,失去的感性還存在,而文學可以抓住感性…

 

 

新竹風把充滿傳奇色彩的鄭愁予喚來了。

 

 

這一日,竹中校園裡顯得特別熱鬧,要求開放校外民眾聽講的電話不斷。二時不到,六百席座位的音樂館已湧入多達八百位聽眾,連走道上也坐滿了青年學子,以及來自新竹女中、實驗中學、竹北高中等鄰近學校的師生。鄭愁予長年旅居美國,為耶魯大學的駐校詩人,十六歲即出版《草鞋與筏子》,來台後持續創作,出版《窗外的女奴》、《衣缽》、《雪的可能》、《燕人行》、《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等多部耳熟能詳的詩集。今年應東華大學英創所之邀,返台擔任駐校作家。從美國東岸來到花蓮,再從島嶼的東岸回到詩的啟蒙地酖酖新竹中學。雖是迢迢萬里的征途,詩人的臉上卻未見舟車勞頓的疲累。此次演說以「失去的感性」為題,鄭愁予徐徐走上講台,台下立即以熱情的掌聲迎接「學長」。重返闊別五十五載的母校,他兩手高舉,激動的神情溢於言表,過往的一切,詩的一切,有如紀念簿般地,一頁頁被打開了。

 

 

1特別香的風

 

一九四九年,生於河北的鄭愁予飽經戰亂,輾轉來到台灣,經插班考跳級考入新竹中學年級。最令他懷念的人,就是當時校長辛志平先生。

 

 

「一走進大門,我感到有一股特別溫馨,充滿香氣的風,這是辛校長建立起來的校風。」他感性地說。為了此次回母校演講,他特地剪短了頭髮且未染,強調「原味」,希望讓竹中學子看到畢業數十年的學長仍保有竹中人的率真自然、樂觀進取的氣息。

 

 

他回憶起高中時,身著日治時期延續下來的卡其制服,頭戴竹中帽,髮不過耳下三公分的竹中歲月。山脈青青,校旗永遠在風雨中飄;音樂老師蘇森帶領下,校園的每角落無處沒有合唱,無處沒有聲歌…辛校長沒有因為竹中是桃、竹、苗三地的最高學府,而放棄升學科目以外的四育,每學生都必須看得懂五線譜、美術要及格方可畢業,辛校長對知識、道德的要求,他認為是一種感性的教育。

 

 

辛校長學識淵博,只要有老師請假,不論哪一學科,校長都可以從容代課。一回校長兼教歷史課,段考考題相當艱澀,那次鄭愁予考了全校最高,八十九分,辛校長特別在聚集全校師生的朝會上表揚他。彼時英文、數學、理化等是主科,而校長卻對被視為旁科的歷史給予相同的尊重,他的無私、開闊的胸懷一直是鄭愁予難忘的,為他日後堅持文學藝術產生深遠的影響。

 

 

2尚老師與羅老師

 

國文老師尚奎先生是他的新詩啟蒙老師。尚老師受文言文教育,國學造詣很高,每週規定學生要寫一篇作文。新詩尚未成熟,許多國文老師尚未接受新文學的當時,鄭愁予不按牌理出牌,一首新詩權充作文交上去。老師竟未斥責,反倒打了全班第二高的分數(第一高分仍寫規矩的論說文),同時在課堂上當眾讚美鄭愁予的詩是很好的作文,並鼓勵他繼續寫下去,新詩創作「一條寂寞的路」便展開了。鄭愁予說,青年時期是所有有志寫作的創作者開始書寫的最好時期,尚老師挖掘了他潛在的特殊才情,使其「感性」得到充分的發揮。

 

 

鄭愁予的地理也很好,地理成績之高,班上無人能出其右。教地理的羅富生老師從未因為成績好而褒揚他,他卻是鄭愁予在文章裡一再懷念的老師。最教他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學校同學到獅頭山遠足,中午吃飯時間,喜歡喝酒的少年詩心引動,用午餐的飯錢買了一瓶廉價的桂圓酒,坐在大石頭上一人獨飲,眺望山水。帶隊的羅老師撞見,從袋子裡取出自己從家裡帶來的麵餅給他,說:「年輕人不能餓肚子的。」老師又要去了他的酒壺。就這樣,少年有些拘謹地吃著老師的午餐,老師喝了一口他的酒,說:「這酒是劣酒,不可多喝。」把酒遞還給他。一對不多話的師生各據一顆大石,盤腿而坐。面對秀麗的山水,默然無語,恰如李白詩句「兩人對酌山花開」的情景。高中生喝酒,即使在當今的校規也是不被允許的,羅老師的豪氣,對學生的傾囊交心,令少年的鄭愁予眼眶濕潤。

 

 

他提到羅老師的一則英勇故事。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不久,本省籍民眾聚集在東門路辛志平校長東門路的寓所前抗議外省霸權。羅老師身材魁梧,隻身站在辛寓大門前,用道地的台語、客語、日語,向他們解釋辛校長是來辦教育的,辭嚴義正不畏勢眾,得到民眾的理解,抗爭的人潮漸漸散去,成功化解一場族群之間的對立。鄭愁予認為,過去的中國政治「立德」多於「道德」,過於強調忠孝誠信。倘使政治領袖以仁為本,風行草從,人民皆可行仁。而在他眼中,羅老師不僅是一位飲者,教育家,更是一位勇敢的俠士,他人格的感化力,包容力,為孔子「仁」的思想的展現。

 

 

3感性的教育

 

鄭愁予以極富磁性的嗓音,朗誦了一首高中時題在同學紀念簿上的舊作〈紀念簿題歌〉,起頭兩句「紀念簿打開來了/題些什麼才好呢?」對即將離別的校園生活與同窗好友,依依的離情盡在不言;物換星移,此時聆聽鄭愁予重讀少作,更覺悲涼,在場師生無不為之動容。此詩當時沒有發表,至民國七十六年,才收錄於詩集《刺繡的歌謠》。少年的鄭愁予此時已展露詩情,用「紙窗」、「粉牆」、「床單」三個意象比喻空白的紀念簿,第二段:「如果這是一片粉牆我會畫出蒼青的山脈/給你 又在你這牆上畫出高林浴著雲海/椽茅屋隱約在山腰間」,其中「蒼青的山脈」指的正是新竹中學的後山酖酖十八尖山。課餘時間,喜愛大自然的鄭愁予徜徉在青青山林裡,感受新竹風溫暖的吹拂,讀山巒起伏,讀花,讀葉的開落。「畫完了三個卑微的祝福/然後…/我是不題名字的/只畫一個道旁送行的少年/又畫他在山腳下仰頭呼喊」,由實轉虛,道盡鄭愁對斯情斯景的深情告別。

 

 

短短的一年竹中生活,影響了鄭愁予的一生。他表示,在竹中受到美的陶冶與人道關懷,使他的人生視野、看世界的方式更加廣闊。鄭愁予熱愛體育,和對美術、音樂的濃厚興趣,都是在竹中時期培養起來的。而這樣對於美的、道德的感性,「如今似乎漸漸成為一種失落的、式微的老感性」,他感慨地說。

 

 

4喚回失去的感性

 

感性何去?鄭愁予相信,失去的感性還存在,並未消失,而文學可以抓住感性,並喚起更多人注意。出版的《2004台灣詩選》,黃春明〈國峻不回來吃飯〉最讓他感動:「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此詩在事件淡卻之後,以平靜、無雕飾的敘述性文字追念夭亡的愛子,寫的不僅是一位父親,更是天下父母的共同牽掛。香港幾年前票選最喜歡的詩,孟郊〈遊子吟〉獲最高票,鄭愁予表示,文學作品將孝道宇宙化,從傳統儒家思想狹窄的「孝」的立德裡提昇到不朽的境界,即是「仁」的展現,故《孝經》讀後未必能起身行孝,而〈國峻不回來吃飯〉確實有感發人的力量。

 

 

由於新竹中學感性教育的陶冶,這樣的感性伴隨著鄭愁予和他的詩,使他一直以來秉持著正義,替受委屈、條件不好(disadvantageous)的人說話,也因此他特別推崇國父孫中山先生。他寫了長詩〈革命的衣缽〉紀念國父,「那是熱血滋生一切的年代/青年的心常為一句口號/一個主張而開花/在那個年代 青年們的手用作/辦報 擲炸彈 投絕命書」,展現鄭愁予強烈的使命感。寫此詩時,感於其高尚的人格而一再嘆息復流淚。陳義芝笑言,十幾歲的青少年時期因此詩的鼓舞,真有想捲起袖子、頭綁布條「革命」去的衝動。

 

 

這樣的感性是抒情的,他說明,抒情詩有情懷、情思、情趣層次,〈革命的衣缽〉抒的是情懷,但非個人小我的情懷,而是為了人類的自由而寫。而詩若有趣無思,缺乏高層次的內涵,有思無趣則不能動人,鄭愁予建議年輕寫作者,可從情趣入手,藉由創造性的趣味表達情思。

 

 

5最美的字

 

最後,鄭愁予將情歸結於「青」:「情從「青」來的,是漢字中最美的一個字」。由青構成的字無一不美好,無一不抒情,正如「青,其實是距離的色彩/是草,在對岸的色彩/是山脈在關外的色彩/一點點方言的距離,聽著,就因此而有些/鄉愁了」(〈青空〉),有青在心,天地萬物皆有情。身為一名抒情詩人,鄭愁予未曾失去他的感性,未曾忘記孕育他的土壤,新竹風掀動的每一頁。

 

:題目借自鄭愁予詩作〈紀念簿之歌〉。

 



>>>>94/4/3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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