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媽媽龍應台vs.德國兒子華飛
作家龍應台應香港大學邀請擔任客座教授,住在面海的宿舍裡,每到日落時分,她喜歡帶著書本坐在陽台,放眼往來頻繁的巨輪和遠處縹緲的大嶼山,享受燦爛霞光的無限華麗。最令她珍惜的,是十五歲的次子華飛從德國飛來,與她共度這兩年時光。
一九九九年,龍應台告別婚姻,也暫別兩個兒子華安和華飛,隻身到台北主持文化局。媽媽對兒子的思念,沒有一日稍減;但媽媽不在身邊,反而催化了這對兄弟獨立自主的成長速度。再見面時,龍應台為自己和兒子在彼此生命中的缺席而懊惱,但兒子彷彿轉眼間的成熟茁壯,又令她滿懷驕傲。
從兒子口中,龍應台一再被提醒,母愛的施與受之間,感受是如此差異。凡事呵護孩子的龍應台,只能提醒自己要配合孩子的成長步調放手。聽著華飛自信綜論世事,龍應台又欣慰母子間對許多問題的關切,是如此貼近。
有位德國人父親的華飛,非常重視隱私,破例和媽媽一起露面。他說,以後要寫一本「你所不知道的龍應台」,保證會暢銷。以下是龍應台和華飛的「相對論」。
離婚離德
飛:不喜歡她回來,愛管我
龍:我變外來者,不回去了
問:妳覺得媽媽在一九九九年離開德國回到台北,是正確的決定嗎?
龍應台(簡稱「龍」):華飛,記者的這個問題包含兩部分,一是媽媽離開了婚姻,一是媽媽離開你們和德國到台北去。其實是有關係的。
華飛(簡稱「飛」):(點頭)是正確的。
問:你可感覺到媽媽因為婚姻的問題,那時候不太快樂?
飛(點頭):是。
問:但是華飛並沒有捨不得媽媽離開你們?
龍:他可能不太記得了,每次我去德國看他之後,再分離的那一或兩周,他的情緒都會很不穩定,變得很像小孩子。(華飛搖頭)嘿,你在搖頭?
飛: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妳一段時間沒回來,一回來就要管我,把我的生活弄得很亂。我不是不習慣媽媽離開,而是不喜歡她回來。
龍:我後來也不願意回去,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媽媽回來了,就得把原本的生活、朋友都放掉,和媽媽在一起。我變成外來的打擾者。所以後來變成他們來台北。每次送他們到機場,我都哭得很難過,但他們都沒有哭過。漸漸他們長大了,覺得這種分離太淒慘,華安去機場前三個小時就一直告訴我:「媽媽,妳等一下不要哭!」
電話傳愛
飛:要踢足球,每天接很煩
龍:媽媽難免問些無聊問題
問:媽媽在台北一千多天,每天打電話給你和哥哥。你們會很期待這每天一通的電話嗎?
飛:不會,很煩的。其實三天、兩天接一次電話還可以,每天接就太多了,問我吃飽了嗎?學校怎麼樣?都一樣的內容。
龍:那段時間他們在長大,走向青少年。我到底是媽媽,難免問些無聊問題,像刷牙之類的。有一天,是你還是哥哥發email給我,裡面寫:「媽媽,刷牙了沒?有沒有和別人吵架?」開始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問些這麼奇怪的問題?後來想通了,那是在諷刺我,真是大吃一驚。他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如果大人不喜歡被問的問題,就不要問他。我發現,他正在變成大人。他們後來也告訴我,電話要講快一點,因為要去踢足球。我反而很安慰,不再因為不在他們身旁而愧疚。但我對於華安還是有遺憾,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分開之後突然長大了,從此他會進入大學、就業、成家,一起生活的機會不再有了。但這就是人生,我必須接受。另方面,老天又對我很好,十四歲以後的華安我不認得,但十四歲的華飛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和華飛相處時,了解十四歲孩子的反應,就會想到他哥哥,哦,原來我離開的時候,華安是那樣子的。
台灣媽媽
飛:妳是真的不太了解小孩
龍:感情停留在離德那一刻
問:在德國,你朋友的媽媽都是德國人,但你媽媽來自台灣。有什麼差別?
飛:最大的差別,當然是我比較懂亞洲,知道兩個文化,別人只能了解一種文化。還有,別的媽媽比較了解小孩,妳是真的不太了解小孩。
龍:你說我不懂你?一般德國媽媽比較懂孩子?
飛:有些事妳不了解,因為妳是台灣來的。在台灣像我一樣大的時候,妳一定整天只有讀書。爸爸比較懂,因他在德國讀書,和我的情況比較一樣。
問:你們這一年多一起住,有不適應的問題嗎?
飛:有!(龍驚呼:有啊?是什麼?)我一來,你就要抱抱、摸摸。(龍:哈哈哈哈,抱抱摸摸…)很奇怪啊,一個媽媽抱一個十四歲的人。(問:在西方,親子間的擁抱很平常啊?)對啊,小孩到十歲還可以,十一、十二歲以後,太大了啦。
龍:唉,這對我很不容易適應。我對他的感情,停留在我離開德國那一刻,當時他是個小小孩。一下子十四歲,不能抱了,真痛苦。
飛:她還會很嚴格管我,管我什麼時候刷牙、什麼時候上床。其實我四年都自己生活了,不明白她為什麼管我。不過,一起生活,還是可以的。
父子關係
飛:如果成績爛,只跟爸講
龍:爸爸太鬆了,幾乎不管
問:是不是有些事,華飛以前會和爸爸談,不和媽媽談?
飛:當然有。(龍:例如什麼?談汽車?)不只汽車,像經濟問題;還有很多生活的事。如果我在學校得到一個很爛的成績,只會和爸爸講,不會和妳講。爸爸就會說,下次考好點就好了。和媽媽說就完蛋了,因為妳會過了一年還記得,一直念,說我將來一定找不到工作、會餓死掉。
龍:我覺得爸爸太鬆,幾乎到了不管的程度…喂,你說我管太多,是因為你不知道亞洲母親怎麼管孩子。你怎麼不說你同學的韓國母親是怎麼管的?
飛:我為什麼要和他們比?
誰是小孩
飛:妳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
龍:克制母愛,接受他獨立
問:媽媽是不是有的時候,比你們更像小孩?
飛:對。有時候走在路上,好像我在帶一個小孩。在香港住了一年,錢還分不清楚,要坐巴士還要我告訴她,這是十塊、這是一塊。我覺得妳很像是小紅帽。
龍:小紅帽?你覺得媽媽很好騙?(華飛點頭)
問:那你知不知道,媽媽經常寫文章批評別人?
飛:知道啊。
龍:可是這樣兩個形象怎麼調和?
飛:在普通的生活裡面,妳像小紅帽;可是在文學裡面,妳又是很棒,什麼都懂。妳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不是現實的世界。
問:小孩子愈來愈成熟,是不是分離的時間也愈來愈近了?
龍:他很決斷地告訴我,再陪我在香港一年,明年八月要回德國去,我尊重他的決定。我明白,可以和孩子朝夕相處,就是這最後一年。我珍惜每一天,過一天少一天。他是一個十五歲青少年了,他對自己獨立性的要求愈來愈高,我就要克制母愛,在疼愛孩子的同時,學習接受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這當然很讓我黯然神傷,因為人生過程就要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自己的父母親會過世離開,孩子也很快會長大離開。
陪媽住香港 體驗中華文化
問:華飛為什麼到亞洲來?
飛:是哥哥和我談話,讓我知道這是重要的經驗,可以學中文,了解不同的文化,也經驗一下香港。
問:你想來是因為可以和媽媽住在一起?
飛:不太有這樣的想法。(龍:哈哈,破滅了!)
問:妳希望孩子來亞洲,得到什麼?
龍:每個文化都有一扇門,我希望他來亞洲,找到了解中華文化的鑰匙。在每個人的一生中,如果可以掌握更多鑰匙、打開更多門、了解更多文化,人生會更豐富。
我是很希望他來亞洲,但不能說服他,畢竟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要離開熟悉的朋友和足球隊,是很難決定的事。但哥哥華安就能理解多認識一個文化的重要性,說服華飛來香港。
華飛現在有的時候良心發現,就會說,媽媽,感謝妳讓我有機會,可以生活在亞洲。
問:你看過媽媽寫的書嗎?
飛:(搖頭)我認識的字還不夠。她離開德國,到台北文化局以後,我才知道她很有名。以前知道她寫書,但不知道有那麼多人看。
問:有沒有聽過媽媽演講?覺得怎麼樣?
飛:很多東西我都和她討論過。我知道她要講的東西,所以覺得她一直重複在講,聽很多次以後就覺得無聊。不過她的演講還是很不錯。有時候我有不同的看法,聽完了會討論。
龍:在香港他聽了好多我的演講。他是一個早熟的小孩,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談,包括北京的奧運、上海的都市規畫、美國和伊拉克的戰爭、中國新聞自由和人權等。從前我們就談很多問題,只是沒有這麼深刻。這對我也是新的經驗,看著一個年輕的心智慢慢在開啟。
問:你對台北和香港有什麼不同的印象?
飛:我沒有真的在台北住過,但如果比較起來,我會喜歡住台北,因為台北是一個比較溫暖的城市,有人情味;香港人好像只想到賺錢。文化方面,當然是台北比較好。可是看城市的硬體,道路、交通啊,香港是世界一流的城市。
問:看了今年香港的遊行嗎?
龍:我們一起參加香港的七一遊行,也參加紀念六四的活動。他今年三月廿七日,還曾經到台北總統府前廣場看台北的遊行。我覺得這些對他也是一種歷史教育。
飛:香港的遊行很安靜,比較沒有激情;台灣的遊行非常熱鬧。香港不是很自由的地方,連選特首的自由都沒有;還有很多人怕共產黨,要講很多共產黨的好話。台灣人比較關心政治,是因為台灣人有這樣的自由。
問:你如何看待台灣和大陸的關係?
飛:如果中國共產黨的制度是民主自由,我贊成台灣和大陸變成一國。但台灣不可能和一個不是民主自由的國家變成一國。
龍:華飛很注意這個問題,一方面他有機會了解大陸和台灣,另一方面,他是一個德國小孩、不是美國小孩,他有東西德合併的歷史經驗。他對什麼是民主自由和共產政權的對比,以及統一、獨立這些問題,都很敏銳。我相信,台灣也沒有人贊成在目前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下統一,所以這個問題的關鍵在北京,要看共產黨如何改變。
另一方面,對我而言,統一和獨立都不是最高的價值,例如說,過去兩蔣時代,為了統一而犧牲了民主自由,這是我們不能接受的;但現在政府也不能玩同樣的把戲,以獨立的目的,傷害台灣的民主和自由。
側記》跟屁蟲蛻變 媽捨不得放手
不論是「作家龍應台」或是「文化局長龍應台」,外界聯想到的是她的犀利甚至帶點霸氣,就像隻路見不平就跳出來咆嚎一番的「大野狼」;不過,在兒子華飛眼中,「媽媽龍應台」卻是個天真到有點匪夷所思的「小紅帽」,而且還是個在潛意識中拒絕孩子長大的任性母親。
母性極為發達的龍應台五年前毅然拋下德國的一切,隻身回到台灣,投入台北市文化局,一對兒子安安與飛飛當時不過是十四歲與十歲的孩子,他們常是唯一能讓龍應台在公開場合瓦解心防的「催淚彈」,也是龍應台不留任文化局長的原因之一。
幾年後,當她結束了官場生涯,回頭準備重新擁抱親情,才赫然發現:在一般人感受中不過電光石火的四年,在十來歲孩子身上卻是石破天驚的蛻變;原本稚氣瘦削的孩子,不但個頭宛如旱地拔蔥般直往上竄,心智上也變成有自我意識、已是獨立個體的小大人,尤其是從青少年一腳跨進青年的大兒子華安,早像掙脫線頭的風箏,任我遨遊去了。只留下拉著線的母親感嘆:「我以為我只是暫時的離開,沒想到卻是永遠地離開了。」
還好,從小就比哥哥黏膩媽媽的次子華飛還在地面。去年暑假,華飛來到香港,與在此客座講學的龍應台相聚,進一步親炙華文沃土。
於是,龍應台把過去四年母愛的遺憾與補償,不僅全部且加倍地傾灌在華飛身上。不過,她似乎也忘了,過去她口中的「小捲毛」、「跟屁蟲」華飛,如今已是十五歲、眼眸裡透著成熟與自主的青少年酖酖他甚至不准龍應台在公開場合叫他「飛飛」、也不准動不動就對他又抱又親。
儘管龍應台不斷提醒自己,但她常停留在「十歲飛飛」的心態裡。言談中,可以感受出母子間的代溝。代溝不光是因為分隔四年、年齡落差,還包括「台灣母親」與「德國小孩」,兩個在東西文化中成長的個體免不了的文化震盪。
龍應台向來自豪於她與孩子之間有如朋友無話不談的母子關係,不過,華飛坦承,很多事他只跟德籍的父親說,意外的答案讓她禁不住頻頻追問。例如,爸爸不會責怪孩子考不好,龍應台卻會「威脅」長大後會找不到工作。原來思想開明如龍應台,也有傳統細瑣、很「台灣媽媽」的一面。
長大了的孩子,也懂得照顧媽媽的情緒。雖然華飛嘴上否認是為了陪媽媽才遠赴香港求學,但他明白擁有強大自我的媽媽在父權觀念濃厚的德國,經常面臨拉鋸與妥協,過得並不快樂;去年,龍應台的父親驟逝,華飛用最實際且溫暖的方式來回饋龍應台的愛。
十多年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龍應台自況,此刻最大的滿足來自於:每天傍晚,站在客廳陽台上望向屋外中國南海上的漁火曳熒、夕陽燦然,想到房裡有正跟著熱門搖滾樂搖頭擺腦的華飛,在「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深意中得到了平衡與幸福。
>>>>2004/9/21聯合報相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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