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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是一個電視台的攝影記者。

 

 

 

    「這個故事愛寫你就寫,不過可別說是我說的。」他說:「我有言在先,將來就算有人問我,我也不會承認的。」

 

 

 

    民國七十三年政府實施的一清專案。隨著民國七十六年解嚴後,許多黑道分子陸續被釋放出來,到了民國七十八年台灣開始了新一波的泡沫經濟。股市、房地產不斷上漲……當時也是台灣的黑道最囂張的時候。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考進電視台的。

 

 

 

    最開始的時候,我被指派跟著其他資深記者實習。有一天收了工,正準備開車回公司,忽然聽見前方計程車猛接喇叭。我探頭出去看,原來計程車和另一部朋馳轎車同時卡進一個停車位,誰也不肯讓誰。

 

 

 

    我當時心想,搞不好可以做個專題或什麼的,於是扛著攝影機立刻跳下車,站定位置開始拍攝。

 

 

 

    按了一陣喇叭之後,計程車司機跳下汽車,破口大罵,往前要和朋馳車主理論。朋馳汽車車窗貼著反光玻璃紙,看不到裡面。等計程車司機靠近,駕駛座的玻璃窗緩緩地搖了下來。我本來預期會有一場爭吵,可是爭吵並沒有發生。我出乎意外地聽到「砰」的一聲巨響,計程車司機跌倒在地上。

 

 

 

    我本來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等看到血滲紅了上衣,我才會意過來:司機中槍了!接著朋馳車門打開,一個穿著西裝面無表情的年輕人從汽車裡面走出來。

 

 

 

    司機一臉驚慌失措的表情。他急著從地上爬起來,回頭就跑。等他跑回計程前要開門,年輕人走了兩步,緩緩拿起手上的槍,又發射了一槍。砰!

 

 

 

    這一槍打在另一隻手臂上。司機發出痛苦的呻吟。

 

 

 

    「不要……」司機說著,可是仍然警覺地轉身,跌跌撞撞再後跑。

 

 

 

    司機從我的面前跑過去。年輕人亦步亦趨跟隨在後,就在我正前方停下來。他緩緩舉起槍,對著司機又發射了四發,砰!砰!砰!砰!

 

 

 

    四槍之後,殺手注意到了我的攝影機,舉著槍轉身過來。我從鏡頭裡看到他凝視著我的眼神。當時我只覺得:完了。心臟差點都要跳出來了。然而他凝視了一會,只是放下了持槍的右手,用左手對我比畫了一個開槍的手勢。

 

 

 

    等我回過神時,他已經開著汽車揚長而去,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地上、車上、牆上,到處血跡斑斑。計程車司機微弱地喊著:

 

 

 

    「救命……」他全身是血,努力地爬向附近一家餐廳。

 

 

 

    事後我對警方隱瞞了拍攝的部分,只說我恰好經過。警方應該不相信我吧,可是他們也拿我沒辦法。我當時嚇壞了,一點也不想惹任何麻煩。

 

 

 

    凶手一直沒被查到。直到兩年後,這個殺手因其他命案落網,我才知道他共殺了九個人,其中六條人命是在計程車司機之後發生的。

 

 

 

    他被槍斃那天新聞畫面還特別播了出來。畫面中,刑犯正走往刑場,攝影機就架在看守所外面,距離有點遠。他停下來,冷冷地凝視著鏡頭,就和兩年前的眼神一模一樣。

 

 

 

    當時有個念頭短暫地閃過。如果兩年前我有勇氣把錄影帶交給警方,後來的六條人命會不會因而避免呢?

 

 

 

    砰!砰!砰!新聞畫面中隨後的槍決聲把我帶回了兩年前的現場……

 

 

 

    地上、車上、牆上到處血跡斑斑。

 

 

 

    「救命……」司機全身是血,努力地爬向附近一家餐廳。

 

 

 

    餐廳裡面有個女服務員跑了出來。她一看到司機以及血跡時,有點愣住了。不過在看到了我的攝影機之後,很快又露出了理解的笑容。

 

 

 

    「大家快來看,」她雀躍地回頭大喊:「有人在拍電影!」

 

 

 

    那捲沒交給警方的錄影帶,影像就在這裡停了。

>>>>2004/2/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秀才遇到兵

    我記得每次旅行時,導遊都要介紹司機,大家給司機拍拍手,事後還要給司機紅包之類的……這個故事就是一個隨車導遊告訴我的。

 

 

 

    會從事開遊覽車司機這種工作的人,多半是很有個性的。他們雖然平時沉默善良,可是你千萬別隨意招惹,否則卯起來他們反應是很激烈的。

 

 

 

   我記得有一次,我帶了一個團體,成員全部都是律師。那個公會的聯誼主委也是個律師,大概是少年得志吧,非常臭屁。從一上車開始,就不斷地編派東、編派西的,一會兒嫌我們的服務不好,一會兒又說我講解得不對。

 

 

 

    等他開始指揮司機路怎麼樣,車又該怎麼走時,我就預感到麻煩了。

 

 

 

    本來認路是司機的專業,偏偏那位老兄非得指揮司機不可。好了,這麼一攪和,遊覽車在市區瞎轉,逆向駛進了單行道,被警察攔截,當場開了一張罰單。等開完罰單,司機走回遊覽車,臉色很不好看。

 

 

 

    「老闆,」他走到那位律師面前:「現在這張罰單怎麼辦?」

 

 

 

    沒想到那位仁兄開始抱怨司機不會開車又不聽指揮,碎碎唸個不停。

 

 

 

    事情很快變成了僵局,司機站在那裡不動,重複著:「現在這張罰單怎麼辦?」

 

 

 

    我居中協調,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最後律師不耐煩了,他說:「你們這是什麼服務態度嘛,我真是秀才遇到兵……

 

 

 

    「你是秀才,我是兵?」司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情勢急轉直下,司機走回駕駛座,重新又發動遊覽車。

 

 

 

    果然司機一開上高速公路,就開始急速變換車道。像我們這種老鳥都很清楚,高速行駛之下快速變換車道很容易暈車的。這樣不到十幾分鐘,車內客人已經開始抱怨連連了。

 

 

 

    「你可不可以開慢一點?」那個律師站起來不滿地指責司機。司機回頭看了律師一眼,之後不但沒有慢下來,反而還蛇行,並且加速超車。過了不久,車內好幾個人都吐了。

 

 

 

    「別這樣嘛,」我提醒司機:「他們都是律師,你不怕挨告?」

 

 

 

    「他們秀才,我是兵。我笨嘛,不會開車……」司機表示。

 

 

 

    「你這是什麼服務態度?」那個聯誼主委又說話了。

 

 

 

    「別刺激他了。」年紀較大的律師制止聯誼主委,他把我叫去,從口袋裡掏出五千元鈔票說:「麻煩你拜託司機車開慢一點,罰款的問題我來負責……

 

 

 

    年輕律師心有不甘,還要理論,可是仍被老律師制止。

 

 

 

    我又跑跟司機勸說半天,他終於才放慢了車速。司機並沒有收下全部五千元。他只收下了繳罰款用的三千元,退回二千元。

 

 

 

    「我會寄收據給他們。」司機說。

 

 

 

    雖然旅程結束了,不過故事還沒有結束。隔天一大早我被叫進老闆辦公室,一進辦公室我就看到那個年輕律師站在那裡。老闆仔細問明了經過,不斷地跟律師笑臉陪罪。老闆說:

 

 

 

    「你是個大律師,何必跟他計較呢?他只是個小司機啊。」

 

 

 

    「你明明是在袒護嘛。你不怕到時候我告司機,還告你們旅行社?」

 

 

 

    「哎啊,大律師,別生氣嘛,同樣的時間你可以賺多少錢啊,你拿這個心力去告一個小司機,還有告我們這個小公司,划算嗎?」

 

 

 

    「這不是划不划算的問題。我們是律師,總不能不在乎正義與公理吧?」

 

 

 

    「照你說該怎麼辦才有正義與公理?」

 

 

 

    律師沉默看著老闆一會,想著什麼似的。

 

 

 

    「下個月我們承辦了一個國際性會議,有幾千個人參加會議,還要安排參觀旅行,少說好幾百萬元的旅遊生意吧……」他說:「這樣好了,你開除掉那個司機,我就給你一個機會。這樣公平吧?否則你說像這種旅遊品質誰敢參加?」

>>>>2004/4/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兩文皆載於侯文詠新書<侯文詠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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