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醫院院區,驚訝這所醫院的硬體建築,竟是成長得如此快速,似乎擴建的工程從未停止。耳聞這附近的整片土地,醫院已經全買了下來。我停步翹首,這一幢幢大樓讓我陌生得快窒息,這片曾經熟悉的土地,我已經完全尋不回了。
山上村落小密醫
一趟出診 一包花生
這裡原來是一片廣袤的農田,人煙稀少,是個安靜的村落。民國五十年左右,父親從軍職退役,在這兒開了間小診所,為附近居民看些感冒之類的小毛病。
我沒事騎著父親的單車到處亂跑,在田間溝渠捉吳郭魚,那種吳郭魚只有手掌大,沒有土腥味兒,經過母親的巧手,是餐桌上最美味的佳肴。我也喜歡摘水邊蔓生的野薑花,去妝點父親樸拙簡陋的小診所,博得父親難得一見的笑容就很高興。
印象中,父親很少笑,但我們感受得出來,父親對子女的愛是毫不吝惜的。
診所的生意不怎麼好,因為這兒原住民居多,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看一個病人,父親只收幾塊錢;有時出診一趟,只帶回一包帶殼兒的生花生,引起母親的一陣埋怨:「自己的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還顧得了別人?」父親總是訕訕的一笑。
更有的時候,父親要騎著那輛破舊的腳踏車,到深山裡出診。在那連腳踏車都要繳稅的年代,那是我們家最貴的家當了,卻也讓我們為父親的安危擔心不已。
一回,一位原住民熱情的邀請我們全家到他們家吃飯。到別人家中作客?那可是新鮮事兒。母親做了好多的包子,甜的、鹹的,各種口味和花樣,當禮物送給他們。只見那些半大的孩子排著隊,大概有一打,滾動著黑眼珠盯著包子看,開飯了,一陣子亂搶,包子全都沒了。
一樣行醫兩樣情
樂捐沒錢 挨打有份
我瞪著一桌子沒見過、沒吃過的原住民食物,雖然吃不來,但是他們單純誠懇的臉上,卻是我看過最真摯的笑容。父親用簡單的原住民語,和他們熱絡的交談著,他們把我們奉若上賓,認為母親的光臨是他們莫大的榮幸,卻不知我們生活得也很卑微啊!
我班上有三個女同學,父親也是醫生,家裡有錢得不得了。同樣是制服,她們的總有著蕾絲花邊兒,像個小公主。功課不怎麼出色,但班級模範生和全校模範生全是她們輪著當,永遠落不到別人頭上。
校慶遊藝會時,老師選了她們三個跳舞,只因她們可以自費做那套白色緞子的舞衣,讓我們這些窮孩子好生羨慕。我問媽媽:「爸爸也是醫生,為什麼我們那麼窮?」媽媽說:「誰教妳爸是密醫!」
什麼是密醫?在我幼小的心裡弄不懂,也沒空弄懂,只忙著和原住民孩子玩得不亦樂乎!
學校為了擴建教室,發動學生每人每月「自由樂捐」五十元,那可是好大的一筆數字啊!媽媽說:「是我們家好幾天的菜錢耶,妳爸要多久才賺得到啊?跟老師說我們家沒錢。」
媽說得容易,我卻得面對著老師那張鐵青的臉,然後一陣藤條咻咻的打下來,每個月總是我們這些老面孔,齜牙咧嘴的排著隊「領賞」。
我不知道老師是否有「募款」績效的壓力,怎麼打我們這些窮孩子,打得那麼理直氣壯、深惡痛絕;卻見那三個小公主昂著頭、翹著尾巴,上台繳了一百元,老師總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親罹癌走得快
救人一生 艱苦一世
父親當了一輩子軍醫,也曾是野戰醫院的院長。除了為人看病,沒別的專長,退役後想以這唯一的專長來養家活口也不可得,政府非但不發給執照,更以「密醫」稱之,百般限制,甚至恫嚇。
父親只好委身鄉間,不敢掛牌,只靠口碑替那些窮人看病,常常連藥錢都收不到。一群和父親有相同情況的退役軍醫,聯合起來出錢出力,不斷奔走向政府請命,卻一直徒勞無功。
或許是生活壓力太大、太省,父親忽略了自己的健康,腹部疼痛到忍無可忍時才去就醫。母親顧不得年幼的我們,慌亂的陪著父親北上,臨行時父親撫摸著我們的頭說:「要好好用功,要好好聽話。」沒想到那卻是父親最後的遺言。
從醫院送回家時,父親已不能言語。
發現肝癌到去世,前後只有兩個月的時間,靠著教會和一些父親的舊屬,為父親辦了場簡單的告別式。來的人不少,但最特殊的是一群老老少少光著腳、衣衫襤褸的原住民,看得出來他們沒錢坐公車,走了好遠的路來參加告別式。
父親的眼睛沒閉、嘴巴張著,想來他是有太多的牽掛放不下吧。那些原住民抹著眼淚對著父親鞠躬,走到母親面前,又一鞠躬,用著不純熟的國語說:「醫生,是好人。」
父親去世後,我們不再關心「密醫」爭取合格執業是否奮鬥成功,對我們來說,那已經不重要了。
母親賣掉那間小診所,帶我們搬離了那兒,卻不料四十年後發展成那麼大的一家醫院,讓地處偏僻落後的後山有了進步的醫療水準,原住民的生活也得到很好的照顧。父親如果還在,也該感到高興吧!
>>>>2006/10/01 聯合報 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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