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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在屏東鄉下長大,我很皮,我很野。阿爸拿竹劍砍我我也不怕。我只怕阿嬤。阿嬤不會拿「給西」抽我,她只出一張嘴、一句話,我就惦落來。她的國語不標準,或許這更加深了陰森又冷酷的氣息:「小心大陳義胞把你抓走。」就這麼一句話讓我毛起來,大陳義胞的位階比虎姑婆還高。實際上那個村子我沒去過,聽她說他們出手殘忍,就住隔壁莊頭。我還來不及叛逆,就搬到高雄市,所以一直沒會過這群殺手。然而一種浪漫的懷想,一直跟著我在都市裡長大,早一點把我抓走該多好。

我一直逼問大夫:「你到底挺不挺外省人?」他說是人我都愛。這答案亂沒創意的。他叫護士幫我打針,讓我安定,我說我要先打麻醉針,這樣我才能對針沒感覺。外面還在下雨。那雨像竹子那麼溫柔。有次護士趁大夫不在,偷偷問我:「阿甫,我是外省人,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挺外省人?」因為我是純種的閩南人,所以他們很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他們吧。我說:「妳只是看我長得帥。」聽到雨、看到雨、聞到雨,我就想往外衝,所以他們都把交響樂開很大聲來掩護雨聲,窗簾也密上,空調也打開,於是我就知道下雨了。

曾幾何時,直到來台北讀研究所肄業的我,都不讓南部的家人知道我有個大陳義胞的換帖,就像我天天在宿舍抓A片不會報告他們一樣。研二上學期,我他媽得了神經病,我是指被送進精神病房那種神經病。那不是憂鬱症,那叫神經病。憂鬱症是下流胚子的障眼法,神經病的位階才高。然而,我並不驕傲我有神經病,也不可憐我有神經病。老陶是打過肉搏戰的,他親手屠宰過阿共。他還說他書法是瘦金體,他謙虛的說雖然是仿宋徽宗,談不上創新風格,但是全中國也只有他寫得出這手好字。我丟了一片我幫他燒的A光,丟到他桌上的雪白宣紙上,我說:「受精體口爆爆爆爆爆爆爆爆!」這張A光滾過他的胸膛凹槽,一路滾到喉管上放橫,放出他的血來。我蘸血當墨汁,學武松當年那樣寫大字:「還是顏射好」。頭四個字「還是顏射」在紙上,「好」字落在老陶臉上。但我還是很傷心,「老陶學徽宗,阿甫學武松」,我何嘗不脫前人窠臼。

下雨的那個月,其中雨下得最纏綿的那個下午,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是在沉船的船底往甲板上衝,反之我是從甲板往下鑽,只因為我討厭和人推擠。我翻越鐵絲網,一個雞蛋打在我胳臂上,我回頭大叫:「自己人!」深藍色一身外帶閃電標誌的一個大漢衝過來毆我。一瞬間我還對他笑,以為那道閃電代表電信局。我整個人沉到水底,老人家一隻手把我提起來往後跑,撂我在地上說:「叫我老陶!」我心想你本來就是老頭啊,後來才曉得他姓陶。一心驚從小我就容易閩南語和國語搞混。老陶用手幫我把身上的蛋黃挪過去敷我臉上的傷口,說:「下一波衝中選會,我們缺人,你敢不敢!」我很想問他為什麼選我,不過這樣很不禮貌,我一緊張,回答:「你是不是大陳義胞!」他說:「咱們認識?」我說:「里港,我阿嬤。」他說:「那好。你要不要穿雨衣?」我說:「我愛淋雨。」他大聲說:「我也是!」我覺得他回的這句很敗,很孩子氣。場面又開始騷動,後面的人不斷往前推,他一口氣快速的說:「你別怕!等等跟我身邊,我拿旗竿子突刺進去,完了旗竿子交你手上,你站上去揮大旗,誘敵兵馬來犯,掩護我搶電梯樓上衝去!」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好像只有三秒,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在耍大旗了,那些爛警察全線潰退,我的耳蝸裡全是水,我拚命大呼口號,好像在海洋中作夢翻滾,我忘記喊中華民國萬歲,不停高吼大陳義胞萬歲。

老陶說很高興我會打電話給他。他說本來他要打來約我上四月初的戰場,不過考量到我爸媽看到我上電視的擔心和憤怒。我只能說還好我阿嬤死了。但他不諱言最主要的原因是搞丟了我的電話。326那天我們上了鐵殼囚車,我很高興我成了壞人。但老陶下落不明,我很掛心。進了警察局,我望見人群中老陶坐著抽菸不語,任憑其他人鬧去。他看到我來,沒跟我來什麼熱烈的招呼,只使個眼色,意思是:「找位子坐。」頭回過去兀自抽菸,可以說是冷漠。我沒得到獎勵,心裡大不痛快。好多人抽菸,熏得我難受,我不抽菸的,給熏噴眼淚。這時我很糗,我怕同志們以為我懦弱才哭。這一急,我真的大哭起來。小兄弟,沒事的。大家七嘴八舌安慰我,有人為了安撫我,不識相的遞給我菸,我猛搖頭。「沙灘會一場。佘太君今天看到我們的犧牲,也哭啊。」老陶這番話我聽不懂,不過明顯是善意,於是我很快不再哭,只鼻子不通的抽出聲響。然後大家一起拍桌子,節奏感滿好聽,警察笑瞇瞇拿單子說要作個形式,大家亂寫一通就放出來。只有老陶堅持用毛筆寫,嚷著沒毛筆寧可賴著。後面有人推我出去,我急著大叫:「老陶!走囉!」他說:「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一手好字。」

銀色的耳墜子搖盪。護士的耳朵好乾淨唷。因為妳很有禮貌,我等等會送妳禮物。雨水沖刷老陶的口袋,把我抄給他手機號碼的紙片,給暈染、皺裂。還好我主動打給他。410那天下午,他約我在西門町誠品旁邊的麥當勞,他說:「甭去了。咱們是泡過326的,最不要命的一場咱們打過了,其他的讓別人忙活去唄。」我遲疑一下,他說人一定要開小差,才活得像人。我覺得就算是326也鬧得不夠大,聽人說以前民進黨鬧得才虎膽。他說:「那也是小打小鬧。我可是上過塔山的。」我一聽來勁兒了,叫他講。民國三十七年底,他們綽號趙子龍師,人手一管衝鋒槍,大冬天裡的拂曉,統統「ternbadei」打赤膊,往高粱田裡跳,藉著高粱稈子掩護,衝過高粱田攻擊阿共的前沿防禦陣地。「活下來的不超過四個半。第五個手腳少一半。」八路頂下來了,街亭雖小,干係甚重妳知道?那個才叫打仗,雙方活著的人不知道自己竟沒死。莫名其慘妙。「Pretty tough, Sir.」我適時回應他。這是戰爭片《獵風行動》(Windtalkers)尼可拉斯凱吉的一句台詞。吸口可樂,他又談起在徐蚌會戰當118師坦克兵的歷險。我最想聽的當然是大陳島。彩虹上升在大陳島,我們是漁民、是船伕、是水手,他們叫我們半官半匪的海盜。這是一支快樂的海上游擊隊,政府為我們撥來一批嚴選的捷克製衝鋒槍。有次突襲沿海,摸進一棟小屋,想找耳朵割。割耳朵妳知道?把人做了,切他一小片兒回去做沙西米。這回我們沒殺人。屋裡頭沒半個解放軍,只有一個女匪幹,接下來妳就知道了?講這個希望不至於冒犯妳,妳知道軍人比較野性,有輪插。不過有跟她敬禮。

講歸講,經過總統府時,我們忍不住去戰場逛了一圈。最後巡禮?嗯妳這樣說也沒錯。暴動的義士們,把幾座三、四層樓高的音響工程大鷹架,給推倒,成了阻擋鎮暴警察的拒馬。「有個屁用!」老陶預感一系列抗爭的落幕,就在今夜。有個本省口音的歐里桑在遠處竟然聽到這句話,衝過來罵老陶扯後腿,我幫他倆排解:「誰再吵誰就是內鬼!」那個人反而扭住我衣服想揍我。老陶把我們分開,說:「好唄,我說句公道話,屁也有屁的用。」我們往另一邊逛去,老陶告誡我:「你以後少開口。」來到前線側背的兩軍對峙處,突然他想拉尿,我說我也要,一起登上流動廁所那部車子。也巧,一個鎮暴警察也在上廁所,我走過去朝他身後一蹲,用我兩個膝蓋頂他,使他也一蹲。他老二正在噴尿,整個人傻住。居然也沒回頭。等拉完了,拉鍊封上,回過頭來,妳猜是誰?是個挺有名的女主播。原來她喬裝成警察,大概是想搶新聞吧。「是我。」我跟她坦承。「不!是我。」老陶馬上搶我風頭。他才不是頂罪,從他色情的笑臉我可以看出他是在搶意淫權。那女主播說:「我沒試過三P,課以嗎?」老陶失望的說:「妳這麼年輕也有鄉音吶!」於是下車閃了。我跟女主播說:「我們還是傳統一點吧。」她說:「一對一我剛剛才做過。」頭一甩下車。

那是一條幽深卻遼闊的巷弄,就像大街那樣直、那樣寬,可是空無一人。老陶就住在巷子裡的建築物,俗稱「光棍宿舍」,這裡是單身榮民的棲息地。分陸海空三棟樓,剩餘的地方,沒有其他老百姓的建築物,只有煙霧。煙霧一直通到巷子底部,形成一座山。那一座山完全被雨覆蓋。我們先一步離開總統府,路上老陶講等等一定會鎮壓,這是他從軍經驗下的直覺吧。我不置可否,他說回去看Live就知道。我說我住學校宿舍,沒有私人電視。當我盧說去他家看電視,他表情嚴肅拒絕我幾次。他激動的說:「我們那兒是瘋人院!」這一說我更想去。老陶過世後,從別的老兵的口裡,我知道了更多。除了避免閒言閒語我是他的誰,老陶頗提防我是圖謀他的存款。這種防衛性的想法是正常的。我幾次登門送禮跟他搏感情,終才卸下他的心防。

進去光棍宿舍,一排一排晾著的內衣褲,曬著月光,而雨在另一頭下。目前看起來跟我住的學生宿舍很像。只是,他們的臉是老的,像是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的臉龐。還是我看到身為學生的我們雙頰雙眼凹陷已成《魔戒》的咕嚕?我們男學生宿舍的髒臭,身心為之散發腐敗的氣息,這裡倒是還好,只是乾淨卻令我荒涼。在打量的目光下,和幾句粗聲怪氣的詢問下,其中有個用脖子看人和講話的矮子。老陶跟他們說我是李多奎的兒子,「他是誰啊?」妳在問我嗎?還是他們在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四處點頭嘿嘿微笑。老陶說許多人都睡了,叫我小聲一點,問題是我微笑走路都很輕飄。上二樓進去他房間後,燈一亮,我徹底同情了。他的牆壁、桌上貼滿裸女的圖像,進度還停留在草莓牛奶,我深深感到他白活了。

牆壁冒出了雨花朵,溼霉的空氣把圖片撐開,AV女優彷彿懸浮在室內嬌豔兼憔悴。可喜的是老陶挺愛衛生和整齊,棉被在床上有其端正的清秀和溫暖。床鋪的對面,緊鄰窗口的是一張長方形大書法桌,倒有幾分氣勢和質感。書法桌延伸而去,挨著一個很一般的木製書桌。實則書法桌也是木製,只是上頭披著黑色絨布和雪綿綿的宣紙,露出的桌子腿給漆上乳白色,乍看就聯想不到木料。在這張仍保有木頭顏色的書桌上,覆蓋一層淺綠色的透明軟墊,泌進去一張陳年老照片,是他和一個媚眼女人的合照。兩人微有勾肩搭背狀,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大領子衫大喇叭褲。「外省女人好高貴啊。」我問是誰,說是當年的性感偶像藍毓莉。他雙掌交錯拍出清脆一響:「過去的事就不必提囉。」他笑著。倒是我感慨,我感慨他連感慨都帶過了。我意識到這間屋子除了他的樓友,十幾年或幾十年來只有我一個訪客。意外的訪客。電視上有台光碟機,上面放了一疊A片,他知道我注意到,奇異的笑了一聲,或許那不是冷笑,至少也是笑冷。牆壁上的雨花朵,綻放奇異的幽香。為了怕他尷尬,我說我也有一大堆,他說那是一個死人留給他的。看來是他的樓友吧。我說:「我天天在抓A片,邊做功課邊抓,下次我幫你燒。」他好像沒聽到。慢悠悠吐出一句很冒犯我的話:「國家都亡了,還醉生夢死咧。」我認為這句話深深的凌辱了A片演員、A片導演、A片工作人員,暨整個A片工業。更掃興的是,他把我釋出的友誼給踐踏了。我想尿尿,但他這不是套房,衛浴都在外頭,我不想亂竄添麻煩。反正忍尿是忍精的演習。

他打開電視,那時還沒開始鎮壓,室內氣氛尷尬,我巴不得趕緊鎮壓。「他馬的爛燈。」他突然開始咒怨樓長,也就是那矮子不讓他拆隔壁新死的人的日光燈管。說要照規矩申請、交錢。問題我覺得這屋子燈光並沒有不充足。可能他視力老化吧,可能他難纏吧,我不知道。可當時他一眼遠遠就看到我挨打,衝過來救我。嗯,老花眼看遠方便。最好他一直把我放遠來看。我知道他會的。而我卻想貼近他。「不就是一個雞巴兒燈嗎!」我說你偷拆得了。他說人死了,門按規定上鎖,裡頭只有鬼。喔!妳說得對:「鬼才進得去。」怕怕耶!有多少間空房就有多少個鬼,壞死了啦,妳害人家夾冷筍。

我這人講話很實在的,舉凡機車彎過來就給他捎來一兩筒A光。我還教了他一兩個撇步,就是放片進去時,按下PLAY鍵,就可以趕緊看到播放。老陶說:「咳!多累啊,我就喜歡讓它自己動。」但我發現他後來都按PLAY。我還教他如何辨識「快轉」和「下一頁」的不同,他聽得很專心,但吸收不進去。而我的A片,也漸漸讓他掙脫多雨月分的感傷。很訝異的,他對我說出了知心話。「那天晚上,我給你難堪,說出了極不得體的話。」說真的,我很緊張他接下來要說什麼。「舉凡,撂話這個仇我一定報、改天請你吃飯,嘿,這種丟在地上的話聽多了。」我喘了口大氣送出:「呼!我沒這麼不成熟。」他抖腿一笑:「是他們太成熟。」嗯,我聽了超爽,我當然知道這是讚美。聽了這一席話,我學會把「舉凡」當成口頭禪。不過我後來有克制,以免舉凡使用舉凡,舉凡大家難受舉凡。

還好他本來就愛看A片,所以我也沒帶壞他。我以為我甚至帶好了他。「老談槍擊案,不如看A光。」我這麼對他說。他的回答是:「A光本來就要看的啊!」這句話振聾發聵,原來過度感傷的是我。他的A片質量越來越高,這在他的人際關係上也起了微妙的積極性作用,樓長用鑰匙打開隔壁房門,把電燈拆給他,免費。曾經我來送片,才要道別,水淹到二樓,我下不去,水逐漸漫入房間,他拿一枝毛筆在乳白色桌腿上畫一道橫線。聲音由遠而近,從咕嚕咕嚕的積蓄到轟隆轟隆的爆發,巷子底一整座山的體腔,崩洩出土石流。當墨汁溶解於水中的瞬間,他大喊:「走!」領著我翻上桌面。於是乎我們一起坐到桌上驗片。也就是驗收新到的A片品質。桌面逐漸搖晃的同時,桌子腿在水中離地,他顫巍巍的站起,我蹲著壓低重心抱扶著他的腰和腿。他把窗戶卸下、紗窗推開,於是我們漂流出窗外。所幸標出橫線後,他帶領我做了一番準備工作,只見這時他手中的繩索,一端套緊電視,光碟機則被寬膠布相纏在電視頂部,另有鐵釘深入電視,以固定兩機器不離不棄。這些繩結方面的到位,是他精彩的傑作,而如果不是我太緊張,或許我早已拆除窗戶,完成他交付的任務。身後的光棍宿舍漸漸遠去,我們沉浮水中,牽著電視,像是駕著馬車,欣賞最新一季的AV女優。有時電視整個沉下,一會兒才浮出水面。後來我們發現電視長出魚鰭,這是一種生物學上的演化。有時桌子連人在湍流中滅頂,我們沉著的游上水面。事先腳踝處已纏繞一條很長的救生索,牢牢繫住桌子腿兒,使我們滾在水底時不致亂了方位。總的來說,前進大陳島的水路上,人是辛苦了點兒,不過也算是個經驗。有一次我先回到甲板,一邊看片一邊等他。終於他頭探出水面,攀住船身,朝電視一望:「還沒射啊!」說完鬆開手,以仰泳的姿勢倒入水中,玩耍去了。他說在水裡可以躲雨。

那天半夜他打完手槍跑去沖熱水澡,一個打滑,發現的時候已經天亮。雨一直下,我羨慕他這種死法,我這才知道我多麼鍾愛的是一種流浪的氣息。後來他們跟我說,胡說八道,老陶是空軍地勤,哪輪得到他一趕三上前台攪和,小陳島也趕不上。矮子倒有不同見解:「未必然存心扒瞎扯謊,這兩年他犯老年癡呆,自個兒講的話也分不清真假,見鬼嘍,他說他和藍毓莉離過婚?」說真的,我得神經病與他欺騙我無關,我還是認他為英雄。舉凡他送我的禮物很多,不像我其實沒禮物送妳。這是他最珍愛的一片A光,妳好福氣我把它過給妳。舉凡我幹嘛對大陳義胞投以嚮往?想當初幼齒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外省本省人,我只是崇拜神鬼戰士。這一點我不曾改變,儘管我挨了妳好幾劑和平針。舉凡我看球賽喜歡挺弱隊是出於我的一種天性、一種本能。舉凡我討厭你們這群冷靜的球評,你們根本不配稱作球迷。舉在手裡,我把他的燈管拆下,吃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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