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水過後,整個村的聯外交通中斷了四天。
唯一聯通村子和外界的縣道位置很高,就像村子的高海拔一樣;一旁是山壁,另一旁是往山下蔓開低陷的成片山坡果園。大水後,左方路旁的果樹外露著被雨水浸爛搬移的根幹,對外的縣道沿著傾頹山壁上的凹洞開始低陷斷裂成一個可匯集山上溪流的大陰溝。山壁上的大石滾落到原來該是防坡土堤的位置,連日來的大水左右了平日清靜的山泉流向,現在竟也順著聯外道路右邊山壁上開始大片往下流,像一條臨時被擺在路旁的寬大激流,污濁的水流夾帶著厚重的泥沙,一撞擊到有一台汽車那麼大的石頭時,像瀑布似的濺起了半尺黃褐色不透光的沉滯水花。水流很急。村裡的人沒法輕易往外行走。
電話線路泡水的關係,多數居民的屋內的電話沒辦法聯絡外界。沒有人確切知道電信局何時會派人來修復,手機也時常派不上用場。村長伯待手機能撥通電話後不停向外界求援。隔壁里長派了台怪手到了斷裂縣道的另一頭等著接應被阻隔的村民,熱心的怪手司機看到對面村子有人招手要過河,伸出怪手的大鐵鏟時像蝸牛用觸角試探外界那樣小心翼翼的橫過路上的混水,待乘客坐穩抓牢後,他搬運他們進城。
陳為水的母親就是那樣離開村子的。她和幾個要去採買食物的鄰居太太一起過河。第一次搭乘挖土機的滋味很有趣。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到巨大的鐵鏟伸到自己的鼻前時,露出了大水後久違的笑容,她想起自己國中畢業旅行要搭車去台北的經驗,牽著同學的手她跟著排隊上了遊覽車,帶著些許陌生又無法預測的期待,她相信只要上去了就會看到更多。
伴著這種不確定的興奮她和鄰居太太們跳上鐵鏟,伸手頂著鐵鏟邊緣蹲坐妥當後立刻收回,看著手掌上的細密砂石,她掏出口袋裡的衛生紙出來擦拭後又迅速的塞回去。她發現自己還是開心的,第一次乘坐挖土機,安穩的像搭賓士車。
陳為水的母親在幼稚園的廚房煮飯。白天工作的時候她得煮四餐:早餐上午點心午餐和下午點心,每天還得陪小朋友搭娃娃車回家兩趟。回家後她又繼續做晚餐,大雨後幼稚園停課了幾天。她接到電話要和幾個幼稚園老師回去看看幼稚園的現況。
陳為水的父親從雨停後就出門開始查看環境。進了屋內他說,現在時機太亂,得有人出來整治。
陳為水的父親是一名清潔隊隊員,家裡淹水時,他從午寐中驚醒搶救了家中的財物,沒穿拖鞋就奔到客廳,一手抱著電視機一手舉起了電腦主機往二樓跑。陳為水想起生物課本中提到遇到緊急狀況時分泌的腎上腺素可以發揮的力量。父親之後說什麼也再不肯把這些東西搬回客廳。電視就一直被擺在陳為水的房門外。
水位退後,陳為水的父親陪母親拿水管清洗著客廳廚房和門廊。還自發的結合其他清潔隊員的力量,拿起掃帚和畚箕試圖上街清除路旁顛落的土石和路面上的泥濘。他們穿上螢光背心後也一起搭了挖土機離開村子。
隔著一條後天成型的濁流,另一頭的垃圾車還是開著,少女的祈禱也還在街上傳開。陳為水聽到了,知道父親又開始忙碌工作。
母親為他準備了雨鞋,父親出門前雨鞋被擦拭過像新買的。傍晚回家時,上面散開的灰褐色泥巴像是烙印在上面的花紋。父親走進屋內時,陳為水看到母親好不容易清洗過的地板又留下了父親從外頭帶回來的泥沙,他發現自己也想整治這個家。
「快回去唸書,要考學測了。」父親說。這是父親這一陣子不停掛在嘴邊的話,陳為水感覺自己像聽搖鈴聲流口水的狗,看到父親後,就得立刻回到書桌前看書。
遠方傳來的少女的祈禱很頻繁的撥放著一個下午,他以為父親乎遠乎近的監看著他。
天氣逐漸好轉,陳為水打開窗,看見挖土機不停接應村人過河,他懷疑那個運匠都不用睡午覺;隔壁鄰居把客廳的藤椅原木桌都搬到走廊上刷洗,還有父親早上打掃過的整條柏油路。陳為水養在窗外寶特瓶裡的黃金葛被水泡壞了,他想掀開腐爛發黃的葉子看看大水帶來的慘況,屬於雨天的酸腐霉味在太陽下益發鮮明向上擴散後一股勁的衝到了他的鼻腔。
陳為水乾咳兩聲,為那樣的氣味作噁。他跑去廁所洗臉,整個頭都埋進盛滿水的洗手台裡。氣味還在,他不停的用肥皂搓洗著雙手後又神經質的嗅聞著自己。
陳為水唸不下書,望著門前的電視機一會後按下電源。
新聞報導著中部縣市山區的災情。他不停按著遙控器轉台,內容大同小異。有些討論著大學聯考部分災區學生該不該補考的問題,不停重播幾個被大風一吹雨傘變形,整個人滑倒在地上的學生窘況;大部分的新聞拍著整片泡水的果園,整片傾倒的稻穗,泡水的汽車,和被鐵鍊拴住動彈不得只能無助地對著大水吠叫的狗。記者抓了幾個居民問些不太需要思考的問題。
「又作大水,會不會害怕?」
螢幕上的受訪者一邊很認真的看鏡頭,身後圍了一大群其他湊熱鬧的群眾跟著前面的受訪者對著攝影機鏡頭探頭探腦。
「會啊,很害怕。」
「這樣損失很慘重喔?」
「對啊,夭壽慘。」受訪者這時卻充滿高度自覺義正辭嚴的補充了一句「我覺得XXX應該下台負責。」
陳為水想起父親說這時機太亂,得有人出來整治。
外頭的聲音愈來愈吵雜,陳為水打開窗。
挖土機旁來了兩部電視台的採訪車,年輕的女記者穿著全白的棉質運動服搭著怪手鐵鏟到了村子這頭後,又緩慢移往另一頭。攝影機就這樣跟拍著。
陳為水聽不到女記者麥克風的聲音,回身轉著遙控器,找到現場SNG連線。漂亮女記者和她太潔白以致和災區格格不入的運動服在大鐵鏟中被小心的搬運著。看著自己平常都走去上學的路出現在電視螢幕上,陳為水感到親切,儘管這條路現在是條大水溝,另一頭寫著學校名稱的路牌標誌還是挺著的。
下一則新聞裡,女記者訪問著他的母親。陳為水一開始以為自己看錯,但那的的確確是他母親,她正站在幼稚園的蓮花池旁。幼稚園在這次大水中沒有受到任何波及,他看著女記者用很驚異的表情慎重的說著這間教會幼稚園的歷 陳為水的母親鏡頭前笑的燦爛,幼稚園完好如初的光彩也映在她的臉上。陳為水盯著螢幕,蓮花水池中央的聖母像被記者說得好像會顯靈。陳為水沒看到聖母流淚,像那些介紹七不思議或第三類接觸的電視節目或書籍中,聖母顯現神蹟時流下的是鮮血。
他母親笑得很燦爛,回答問題卻是羞怯的,「早上來發現這裡還好好的。」又笑了,她匆忙用手掩嘴,手背遮住了半個臉。陳為水知道母親今天很開心。
他又開始轉台,想留意其他家電視台還有沒有報導母親任職的幼稚園。幼稚園在這次水災中一點損傷也沒有,連蓮花都還開得很完好,真是不可思議。
「……家裡一直淹水,要幫忙清理沒辦法唸書。」陳為水認得這個聲音,遙控器停了下來,那是他同班同學江明聰,右手拿著黃色橡皮水管,左手還拿著英文課本第五冊。真是做作,充分展現了逆境中求生存似的決心,陳為水悶哼了兩聲,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被採訪呢?沒想到他那副小鼻子小眼睛的面相上了電視也變得稱頭了。
「再過幾天要學測,會不會很擔心?」
「會啊,都唸不完,希望教育部可以延期。」江明聰用手指輕扶了他的塑膠鏡框,讓人感覺他回答問題時的審慎。他這句話說的緩慢又字正腔圓,好像是開完班會主席在作結論。這句話不該是你說的,比我還混你本來就不可能唸完,憑什麼表現的好像一場大水讓他平白無故少了百分之五十的應考戰鬥力。陳為水盯著電視上的江明聰,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他感到厭惡。記者真該抽背他英文單字的,陳為水等著看江明聰在電視上結巴出糗的模樣,沒想到江明聰回答問題時卻流利的像準備好的即席演講。
這時機真是亂了,江明聰都可以上電視,真沒天理。陳為水自言自語著。
他從書桌上找來幾條橡皮圈,看到江明聰又上電視,便把他當靶瞄準鼻心練習射擊。
「又中!」陳為水興奮的大喊,起身撿拾散落電視機前的橡皮圈。江明聰的嘴型還是在螢幕上誇張的運動著,每一個字都試圖發音標準。他射中了江明聰後,就聽不見電視機傳來的聲音,彷彿橡皮圈真射進他嘴裡似的。
「為水。」陳為水的母親回來了。
陳為水的母親笑盈盈的進屋,手上提著從商店買來的泡麵罐頭,綠豆和一小把青菜,「媽,你上電視耶。」陳為水開心的大叫。
「播了嗎?我來看看。」陳為水的母親上到陳為水的房門前看新聞。
「這兩台有播,你先等等看,不然等下整點還會重播。」陳為水的母親點點頭,很專心的看起新聞來。陳為水把遙控器放在電視機上後趕緊走到書桌前,感覺母親就在身後看著他讀書。
「為水,為水,你同學江什麼的上電視了。」
「我知道啦,江、明、聰。」怎麼又播江明聰那段談話了,陳為水感到相當不以為然。他要更認真的唸書才是,要比江明聰考得更好。我才不會去要求延期,陳為水覺得自己比江明聰要來得更有骨氣。
晚飯過後,陳為水隱約聽見了少女的祈禱,父親今天工作晚了。垃圾車太大不可能用挖土機載來村子裡,不然陳為水這時會一手提著垃圾,一手端著廚房裡剩下的廚餘,走向父親。他漸漸能感知這樣簡單的生活是幸福的,當他端著母親做飯的渣籽和剩下的飯菜踏出家門,父親總是從另一頭就這麼接了過去。母親的愛心和父親的包容,一切都是那麼對稱而完滿。
一整晚陳為水的母親等著他父親回家,沒接到一通電話。
隔天早上陳為水起床,打開房門驚訝的發現母親紅著眼眶坐在電視機前。母親把電視機開得很大聲,陳為水為自己的晚起感到尷尬。母親看見他走來,沒有動靜,手心裡牢握著溽濕的衛生紙團。
他迅速用眼角掃過了電視螢幕,新聞的標題斗大的寫著清潔隊員因為工作壓力大而引火自焚。陳為水知道自己的心跳變快了。他看見父親的照片,和他口袋裡揉皺被攤平後的日曆紙上寫著「這時機太亂,得有人出來整治」。
「騙人。」陳為水發出了讓自己都感到震驚畏懼的巨大吶喊,整個心臟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似的奔跑下樓,發現大門上鎖;他要扳開鐵門時,母親趕來制止他。
「不要開。」母親大聲的對著他的耳朵吼著。陳為水感覺耳膜充滿了尾音回聲隆隆響著,雙腿疲軟的跪倒在鐵門前。母親用盡氣力大叫後瑟縮在客廳的角落,眼神遲滯的看著地板,不再是昨天那個受訪時開心又害羞的女人了。
陳為水轉過身,眼睛靠在鐵捲門的鑰匙孔上往外瞧,發現一群記者拿著麥克風和攝影機包圍了家門口。他們看起來很用力的叫喊說話著,有人扛了過重的攝影器材額頭不停滲出汗來,還有人用手拍打著鐵門請求屋內回應。
下一位受訪者將會是他。
陳為水的臉頰感覺鐵捲門正不間斷的搖晃震動著,卻聽不到一點聲響。
>>>>2004/8/3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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