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醫師、副教授、知名作家於一身的侯文詠,七年前推辭了眾人豔羨的醫師名銜,只保留最素樸的專業寫作。他為何選擇離開體制?這些日子以來,他又有哪些轉變和體悟?
他是台灣暢銷作家中,「最少被罵的一位」,皇冠出版集團負責人平鑫濤曾經語帶肯定地問他,為什麼像瓊瑤、古龍等暢銷作家,無一倖免於嚴厲的「衛道人士」,或是酸葡萄批評家的砲火,獨有他這麼幸運?
黑瘦結實、身材比想像中略矮小,侯文詠骨碌、靈活的雙眼,罕見地透露出「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禪意。
知名度最高的醫生作家
「命好不怕運來磨」,43歲的侯文詠從小至今,依照社會主流價值的標準,其人生、事業、家庭的順遂美好,幾乎是令人嫉妒了。當醫生念到醫學博士,在醫學院也被聘為副教授,且是台大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娶牙科醫師的妻子,也是知識份子型,完全尊重丈夫「棄醫從文」的決定;寫作更不用說,暢銷,但不膚淺,十多本著作佳評如潮。
「在我學生時代,剛好是一群醫學生充斥在文壇舞文弄墨的,成為當時所謂的文藝新秀,從莊裕安、我自己(王浩威)、陳克華、到侯文詠,雖然在不同醫學院,卻剛好依序排列,各差一屆密切銜接。」知名精神科醫師兼作家王浩威在為侯文詠的《白色巨塔》作序時如此肯定他,「當然侯文詠是知名度最高,讀者群也遠超過我們三人的總數。」
嘗試為受苦的族群發聲
聽起來不像是自我臉上貼金,侯文詠自己說:「台灣讀者真的要把我寵壞了,寫這個也賣,寫那個也賣,連錄製給小孩子聽的《歡樂三國志》有聲書,都大受歡迎。」語氣比較像一個真的感恩於萬物有靈的宗教慕道友,發願要行善。
是的,侯文詠當下最樂意做的,除了正職寫作外,就是「發揮善的影響力」。於是他參加「反冷漠運動」,而且想貢獻他最擅長的「天生說書好手」寫作才華,解放台灣一大群受苦已久的族群:「升學工業」體系裡的所有人(尤其是孩子)、執著於聯考分數最高的醫生們(特別是其中愛名利又漸漸忘掉史懷哲初衷的人)、不能出櫃、且認同混淆的邊緣人等。總之,所有弱勢、被消音(silenced voices)的浮游群落,似乎都可以在侯文詠的書找到安慰。
心境淡泊生活隨意
不寫作的時候,侯文詠是一個「生活者」。他像一個明末小品散文家那樣寫意的生活,食衣住行皆講隨意,一家人開車去環遊台灣,刻意走非主流旅遊路線:從宜蘭大同四季部落進去中橫,避開蘇花公路,又走到台東池上鄉,被一個做社區營造的「大地飯包」米商梁正賢感動,叨叨絮絮交代他一定要遠離台北,才會快樂,才會看到台灣原來有這麼多富有生命力的善男子、善女人。
也許是因為「無所求」的淡泊心境,當了七年專業作家後,侯文詠氣色好極了。每天早晨,他在大安森林公園慢跑,不再算跑幾圈只算跑幾分鐘,路線隨便,如行雲流水,沒有勝負之心;他開始專門鑽樹下偏僻處,當陽光穿過濃密樹蔭,滲漏的光影彷彿黃金篩過綠葉。他說世界如此美好,台灣如此美麗。
生平第一次,他不要再競爭。「過去遇到挫折,我總是說『為什麼大家沒有看到我總是比別人多二、三倍的努力?』現在我知道,就是因為我比別人多兩、三倍的努力,才刺激了別人坐立不安!」
鬆綁自己棄醫從文
侯文詠鬆綁了自己,不想追求卓越。1997年,他拋棄了醫生的桂冠,成為素樸的寫作者──雖然還是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暢銷作家。
首度,他也不再思考書籍票房和毀譽,他為台灣孩子而寫,他為困在「白色巨塔」的一流教學醫院的資深醫師而寫,他要說出他們的痛苦。但他的「放下執著」,才真正造就了他的大作家格局。
《危險心靈》,一本為全台灣受困在升學主義樊籠的小孩、家長、老師和校長而寫的書,乍讀的人會以為侯文詠在升學議題(或是更廣大的教育改革議題)上,會是所謂「人本教育」一派(也就是比較像史英那派的,比較同情小孩的),批判老師和學校的。
事實上,侯文詠對升學工業的系統性問題,並沒有簡化為粗糙的二分法:改革者或被改革者;他的思考可能是,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加害者可能是莫名其妙的「社會體制」──也就是一套無所不在、規訓人類價值和行為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包括「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士大夫觀念,包括所謂「必要之惡的聯考」(因為最公平)。
公平不見得就美好,就像幸福是要自己定義的。36歲那年,侯文詠拿到博士、升任副教授之後還是不快樂,他決定要「追求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辭掉眾人豔羨的台大麻醉科主治醫師,變成專業作家。除了妻子,所有人都詫異,尤其是侯文詠的母親充滿遺憾的口氣,「早知道你要當作家,小時候就不該阻止你讀閒書。」公務員出身的父母,不太能想像「作家這個自由業」。
走出白色巨塔系統困局
但是,不離開體制他不快樂,他再也受不了「教學醫院」這座「白色的權力巨塔」了。「四年下來,看過四、五百個癌症末期的病人,當他們的人生只剩下幾天,每一個人的人生選擇和正常人是很不一樣的。」雖然癌末病人的故事都非常感人,但是經歷過四、五百次死別,那種情感的重荷,讓侯文詠快不能做自己。
《白色巨塔》原是自我療傷之作,反映出醫院裡扮演上帝救人角色的大醫師,原來都是人,有喜怒哀樂、有悲歡離合,最重要的,還有世俗最醜陋的權力鬥爭。
但是王浩威認為,侯文詠的真正企圖不止於此,他似乎想討論系統性的困局,也就是法國解構學派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書中的全新歷史詮釋:社會像不像一座十九世紀法國的「圓塔型的監獄」(panopticon),目的是要達到「充分監控的效率」?因為《白色巨塔》題目本身的隱喻或是小說內容背景,「恰好」和傅柯有了某種程度的一致性。
王浩威進一步分析,「醫院講究客觀和科學的醫療人員,層層相疊的人際關係都是以巧妙的方式達到全面監控的效果,讓身處其中的任何人,即使是不可一世的天才,也都不得不地像是遭了催眠一般,失去了任何的個人自由意識。」
浮世繪反璞歸真
於是,在充分反思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之後,我們看到了反璞歸真的侯文詠。今年他推出了極短篇,以「十九世紀的世界短篇小說之王」的法國莫泊桑為師,短小精悍地寫了60篇「浮世繪」,再度發揮他「天生說書人」的優異稟賦,他一系列故事的終極主題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對此不笑復如何?
那個永遠拿第一名的南部糖廠長大的好學生,那個天生有彩筆、甚至遙擬天才女作家張愛玲的同名作品〈我的天才夢〉裡的瘋狂寫作者,終於走出困擾他人生40年的「名韁利鎖」的「繭」。
現在的侯文詠,看起來幾乎是從心所欲不踰矩了。
【持續3件事,做個80%侯文詠!】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像侯文詠那樣,把世俗的好東西都一網打盡,成為自己的履歷表;但只要持續做到下面三件事,即使無法達到百分百,你還是有可能成為80%的侯文詠。
1.閱讀 侯文詠是瘋狂的讀書人,書房裡擺滿了永遠看不完的書,書讓他解悶,讓他找到更高層次的處事智慧。例如《親愛的老婆》第一集便透露出,他當年追求妻子,經常要苦等,但是一書在手,經常就忘了等候之苦。
2.善解 有些事不能抵抗,譬如當兵,就得認命,好壞都是一天。凡事往好處想,人生起起伏伏,倒楣的事總是會遇到,如果你不似憂鬱症者時時想找死那樣悲慘,不妨學學侯文詠的態度,輕鬆以對。凡事只看好的那一面,也許有時被人笑天真又何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很搞笑,做父母的EQ一定要高。」
3.寫作 侯文詠從軍時當醫官。「整天在馬公機場,等飛機摔下來,結果只發生一次!」天天在馬公機場飛機起降噪音的轟炸下,度日如年,結果誰知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當年在《中華日報》寫〈吳姊姊說歷史故事〉的主編吳涵碧,輾轉打聽到他在澎湖,便飛去遊說他為小朋友寫故事;侯文詠認為寫作是樂事,一口答應,反而寫上了癮,終究從《頑皮故事集》《淘氣故事集》發展出《離島醫生》《親愛的老婆》,成為他的第二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