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悄悄去廣州,不驚動任何朋友,可以自由而且專心地,用行腳去感受廣州的老城氛圍。沒有想到,一個不小心,反倒變成一個華人世界舉世皆知的事件。幾天來,溫暖的關心電話和郵件從美國、歐洲、馬來西亞、香港、台灣、中國各個城市包括新疆和蒙古,不斷進來,倒叫我覺得慚愧,但又不能因此希望自己「傷」得更重,以擔得起朋友和讀者的愛惜。
我開始回想那個關鍵的時刻:單身女子,背著背包,背包在後而不在前;站在路口,攤開地圖。
這是一個國際「傻根」形象。那個街口不必是在廣州老城,也可以是羅馬噴泉,莫斯科紅場,華沙廣場,法蘭克福火車站大道。以那樣大方不設防的架勢,往任何一個城市中心一站,對於那個城市裡活躍於灰色空間的人而言,怎麼說都是一種挑釁或邀請。所以我的遭竊絕不足以被解釋為「中國特色」。
但它是不是「廣州特色」呢?
事情發生了之後,集體的「口述歷史」就打開了。一桌五個廣州市民,四個人有被偷被搶的經驗,而且每一個人都是多次,先講親身經歷:被摩托車撞,被小刀割,人怎麼欺身而上,怎麼搶了就跑……然後再敘述發生在親友身上的:兩歲的孩子的媽,護著包,以致於整隻手被砍斷。愈講,恐怖的細節愈多,我聽得兩眼發直,開始覺得:自己真是個好命的人啊,可喜可賀。
回到香港,香港人說,唉呀唉呀,你怎麼會想到一個人跑去廣州?廣州啊,我們男人都要成群結隊才敢去的。香港的大陸人說,怎麼你還沒學到呢?在這邊,背包背在後面,一過邊境,背包要背在前面。
我一邊奔波於銀行和移民局之間,一面讀到廣州官員的反應。省政協委員以「龍應台遭竊」案詢問廣東省公安廳長梁國聚對於治安有何對策,梁國聚說,廣東一億多人口,只有十三萬警察,警力不足是很大的問題。
公安廳長的談話倒是坦率,於是我開始算,照廳長這麼說,在廣東省,每一個警察要服務846個市民。臺北總共有7702個警察,也就是每一個警察要照顧341個臺北人,而香港有32986個警察,一個警察服務207個港人。柏林的一個警察只要管好130個柏林人的安全。如果算工資,香港的警察工資會是廣東和臺北警察的好幾倍。
以這樣的制度和物質條件來看,梁國聚的自我辯護不算錯。香港警察的效率和他背後的制度之間,不論是管理結構上的還是經濟上的,有一個明確的因果關係。知道了這個數據,對中國警察便不忍苛責,可是,這是現象的全貌,或者只是冰山的一角?譬如說,那846個人是否真正得到一個警察的服務?雖然警力微薄,警察的辦案效率,服務品質,以及廉潔程度,和臺北、香港的警察比起來如何?警察背後的制度,以及制度和整體社會問題的連結與呼應,又如何?
我收到很多大陸讀者的來信,譬如這一封:
看到您被竊的新聞,身為大陸人除了感到丟人和羞恥、向您表示歉意和慰問。
其實,您遭遇的是許多大陸中國人都遭遇過的事。自從我父親在公交車上被偷(他帶著錢去醫院開白內障,交費時才發現醫療費全沒了),我乘車時,總是睜大雙眼,隨時戒備,一分鐘也不敢放鬆。我知道您不喜歡做「貴賓」,可是要做一個普通的大陸人,必須小心!記住這裏是中國大陸,不是香港,不是臺灣,更不是德國!只要腐敗依然存在,只要貧富分化還在加距,只要體制不變,一切仍將繼續。
那樣溫柔敦厚的一封信,而同時又把問題看得那樣冷透,令人不安。
>>>>2005/1/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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