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本攝影集子裡看到這張舊照片,大跨頁,一張臉,小學生學造句如果不知「歷盡滄桑」何所指?一臉深摺子硬肉、短髮亂長鬍渣子不剃、眼神不見底的模樣就是。攝影家寫了幾行文字,那年已是中國第五代成名導演的田壯壯,還在被禁止從事電影工作期間,到其他導演朋友拍片現場探班,攝影家隨手按了幾下快門,成了傑作。旁白還說,官方後來發給恢復工作證明文件,田壯壯裱了起來,掛在牆上。

一九九二年殺青的「藍風箏」,官方審查不通過,九三年在東京影展得大獎,中國代表團退席抗議,事情鬧大了,田壯壯被判「三年不許拍電影」。從此十年沉默,直到重拍費穆的「小城之春」,田壯壯才再用電影說話。這樣的像是拿手術縫針將一個電影導演的嘴縫住的刑罰,十三年後的今天又再發生,以「蘇州河」成名的第七代導演婁燁,新作「頤和園」未獲官方審查通過,參加坎城影展,婁燁被中國電影局處罰五年內不得拍片。

兩個月前,台灣清華大學的中國研究中心辦了一個小型的「中國影展」,使「藍風箏」初見天日,在台北市和新竹市各有一次「海峽兩岸」公開首演,數百觀眾反應熱烈,田壯壯寫實的語言十多年後在海峽彼岸依然能發出感人的力量,市民與學人也曾共同探索,那讓統治者非得強行禁制抹去的人民共同記憶是什麼?

田壯壯在拍攝「藍風箏」之前,他的前輩老師就曾一再提醒,「拍什麼都行,就是別拍『十七年』。」但田壯壯,一個電影作者,最難抗拒的誘惑,就是說自己的成長故事,那剛好就是中共從建政到整風、反右、直到文革開始的那十七年。當權者已將文革浩劫的禍首定為四人幫,你若要追問那惡的源頭,回想一步一步時代怎麼荒謬的走來,成長的任何記憶都是揭露。人民的記憶就是當權者的禁區,田壯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其實,從藍風箏以後,張藝謀的「活著」、張元的「過年回家」、婁燁的「蘇州河」、姜文的「鬼子來了」、王小帥的「十七歲的單車」接連被禁,表面的理由都是「違規參賽」。二○○一年王小帥被當局「停止在中國電影集團參與一切創作、製片活動」,最慘的當然就是婁燁這次「五年內不得從事相關電影業務」,同時受處罰的還有製片人耐安,「頤和園」及其所有收入被電影局查封。

我沒看過「頤和園」,讀過坎城影展期間三十多篇西方影評,基本因為在亞洲週刊上看到評論家林沛理痛罵坎城影展主席王家衛「趨炎附勢、明哲保身」,不肯幫「頤和園」一把,讓已陷入險境的婁燁在國際影壇有一線生機。「頤和園」是講九十年代三個中國大學生的愛情故事,西方影評拿來和貝扥魯奇「巴黎初體驗」並論,明寫「性與愛情」的覺醒,暗喻一場政治革命的許諾與失敗。婁燁說,「頤和園」是純愛電影,而「六四」就是「一次戀愛的感覺」。沒錯,婁燁拍的就是「天安門世代」的成長記憶,性命交關的愛情。

又一個電影創作者的生命被判禁梏,你會問,也該問,為什麼他們還要以影犯禁,不休不止的說自己成長的故事?

>>>>2006/9/7 中國時報 A4 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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