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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這兩個字本來是三浦綾子的代名詞,是因為龍應台才讓它跟李大同與盧躍剛這兩個名字、跟中國媒體與政治這樣的現實,產生了新的聯結。但當龍應台向胡錦濤喊話「請用文明來說服我」那天,台灣媒體爭相報導的卻是「龍應台痛批老長官馬英九」,爭相追問的卻是「國青團該不該出個像共青團那樣的胡錦濤」,冰點、李大同、盧躍剛通通加起來也不如一個馬英九;每個人祇聽到「台北權力走廊上打碎酒杯的喟嘆」,每個人都在遙望北京的背影自我洩慾。

二○○五年十月初的事:早上睡過頭,匆忙從薄扶林大道香港大學宿舍趕到赤臘角機場時,原以為一定趕不上班機,沒想到飛機誤點,反而偷得浮生片刻閒。悠悠哉去機場書店逛了一圈,買了本書,再走去機場「星巴克」的咖啡座,點了杯咖啡,隨意翻讀剛買來的書。

書是董橋的「甲申年紀事」。

每次看董橋文章,都會感嘆自己患了貧血症,才、學、識、情樣樣貧血。醫學上,貧血是小毛病,但才、學、識、情的貧血卻像絕症,讀再多書,寫再多文章,就像吃再多補藥一樣,依然藥石罔效。

看「甲申年紀事」時,亦復如是。從第一頁小引裡的一句話:「亂世文章可怒不可怨,宜悲不宜愁:怒則發憤,怨是小氣,悲而能壯,愁必纖弱」開始,就一路感嘆不已。

翻到書後面「龍應台看海的日子」那篇,本來無聲的感嘆竟不自覺化為沉重的一聲嘆氣:「台灣的國民黨已經吊著歷史的尿袋坐在院子裡打盹;執政民進黨一味吞服台毒的春藥遙望上海的背影自我洩慾;香港剛剛變成四九年十月之後頭幾年的大陸」,「這一刻,龍應台彷彿五十多年前流亡南下的讀書人,香港彷彿亮著風燈的客棧…靜夜裡偶爾傳來的幾聲咳嗽,撩起的也許是江南故人多病的惦掛;天亮後幾個頑童喧鬧的爭吵,聯想的也許是台北權力走廊上打碎酒杯的喟嘆」,真是字字句句血肉豐沛啊。

董橋叫龍應台師妹,他這個師妹從台北辭官後就南飛落腳香江,「看海的日子」中董橋寫的「望海的樓台」,就是龍應台這幾年的棲息地:「沙灣徑二十五號」;這是她寫信的地址,專欄的名稱,辦沙龍的聚會所,有一天也許會成為一個代名詞,文化地標的代名詞。

巧的是,看董橋這本書之前三十幾個小時,我就坐在沙灣徑二十五號的客廳裡。當天,主人邀請了二十多位客人,除了香港本地外,分從北京、廣州、吉隆坡、新加坡、台北前來,大家圍成一圈坐而論華文媒體的未來,十幾個小時輪流不停地各言爾事也各述爾志。

我就是在這場被龍應台事後形容為「繁花亂插」的沙龍型聚會中,初識李大同與盧躍剛。

我對大陸媒體的「異議人士」一向有興趣,對「中國青年報」裡常搞「文字起義」的老牌異議人士李大同與盧躍剛,當然也略知一二;平常我雖然不習慣也不擅長沙龍式的坐而論道,但那次匆匆趕赴沙灣徑,有很大的因素是想見見這兩個「造反派」。

大同與躍剛造過很多次反,但他們造的最大的一次反,卻是請龍應台寫了一篇文章:「你可能不知道的台灣」,刊登在他們主編的「中青報」招牌版面「冰點」上面。

當時連戰與宋楚瑜剛結束大陸破冰之旅,兩股台灣吹來的風吹得許多人薰薰然,大同他們想借風駛帆,左思右想便請了龍應台這位「知道限制並且能超越限制進行寫作」的境外作家,跟他們一起搞文字起義。「我不是在向妳約稿,我是在邀請妳一起來推動歷史進步」,這是盧躍剛向龍應台約稿時的台詞,既甜蜜窩心,又自信氣魄,難怪龍應台會欣然應命。二十四小時後,稿件就從望海樓台傳到「冰點」辦公室。這個曾經放火燒遍台灣的作家,第一次在共青團中央的機關報上粉墨登場,當起了台灣的代言人。

在沙灣徑那場聚會中,有人問大同他們:「為什麼想登、敢登龍應台的文章?」他們的回答是:「這是博弈!」

博弈?沒錯,他們用的確是「博弈理論」中的「博弈」這兩個字。把衝突、談判、妥協、角力,化為可計算的程式,再計算好各種可能的變化,以便在最有利的條件下贏得勝利,就是「博弈理論」。

其實,不用懂「博弈理論」是什麼,大同與躍剛早就是博弈老手。他們過去寫萬言書向領導抗議,是博弈;拒絕刊登「典型宣傳」,是博弈;用「大領導」的話罵「小領導」,也是博弈;請龍應台寫文章,當然更是不折不扣的博弈。李大同說:「以前不可能博弈,但現在我們可以試著跟當局下兩步棋」;龍應台成了他們的棋子,一顆也許可以替中國困局殺出一條活路的棋子。

二○○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棋子下定位,龍應台文章在「冰點」刊出,大同他們贏了棋;但贏棋的滋味猶存,二○○六年元月二十四日,共青團中央卻下令「冰點」停刊,他們輸了這盤棋──也許李大同他們不作此想,但城堡都被人奪去了,還不叫輸棋?

元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我在報館接到龍應台的電話:「『冰點』停刊了,我想寫篇東西」,語氣夾雜著沮喪與悲忿。隔天,她傳來一篇三千多字的稿子;元月二十六日早上,「中國時報」A5版上登著斗大的兩行黑色標題字:「請用文明來說服我──致胡錦濤的公開信」,左右兩張照片,龍應台與胡錦濤各據一方。一個境外作家在境外媒體上直接與他對話,這大概是胡錦濤的平生第一次吧。

一如以往,龍應台的文章以燎原之勢迅速燒遍全球華人知識圈;怎麼封也封不住的網路到處散佈這則文字起義的消息,海內外抗議聲援的言論像煮沸的開水滾滾作響;短短二十天後,共青團中央下達命令:「冰點」復刊,但李大同與盧躍剛調職。城堡保住了,但堡主卻換了人。

「冰點」復刊前,我的朋友楊渡,人在北京出差,他跟大同與躍剛見了幾次面,有天他問到復刊的事,李大同很生氣的回答:「有這麼隨便嗎?他們要停就停,要復刊就復刊,這不是欺負人?我們先去海南島曬幾天太陽回來後再說」;問他們「復刊後會不會被調職?」回答是:「不會,不可能的事。這次博弈他們輸了,輸得很難看啊!」

又是博弈!共青團中央史無前例收回成命,團中央博弈輸了;李大同與盧躍剛被剝奪兵權,放逐到研究所當閒差,好像也博輸了;龍應台呢?「冰點」復刊是否跟她開第一槍起義有直接關係?國家最高領導人有沒有看過她的文章?無從查考;但不問不查也知道,「肯定起了很大的作用」。一言而動天下,一文而變決策,她當然是這場博弈的贏家。

楊照曾以台語的「憨膽」形容野火時期的龍應台,傳神至極;她自己也說寫「野火」時「是帶著一股『氣』去寫的,一股跟你周旋到底的氣」。現在的龍應台雖然仍不失憨膽本色,卻多了幾分世事洞明的博弈技巧。

龍式風格的書寫策略,獨步江湖,很難找到罩門,但稍稍用點心的人,卻不難洞穿她細縫密織的策略防護網,從她的字裡行間,隱約可以感覺到她的壓抑、修飾甚至是掩飾;很顯然她還有「氣」,但她不想像其他人那樣的氣急敗壞──換種說法吧,她不想像別人那麼的不文明,那麼的沒有教養:誰聽過她罵人帶過髒字?

她選擇寫公開信給胡錦濤聲援「冰點」,選擇用「文明」這個既抽象又通俗、既高調又低調的名詞來當她的攻擊武器,這就是她的書寫策略,也是她的博弈策略。

她跑到「冰點」上放野火,是個偶然;火燒到跟她一起搞文字起義的革命夥伴身上,她要以火滅火,卻是個必然:「我們自己是從那種爛泥巴的博弈環境裡走過來的」,「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對中國大陸的『氣』那麼容易就涼了?是因為我對這個地方的情感和承擔不夠吧?這讓我很慚愧」,這是她當初答應替「冰點」寫稿的原因,當然也應該是她決定從境外馳援「冰點」的原因。

的確,台灣有許多像龍應台這樣年紀的人是從爛泥巴裡爬過來的;爛泥巴裡藏著警總、文工會、總政戰部、新聞局、戒嚴令與出版法,處處荊棘,遍地詭雷,不傷不死者幾希。有過這樣經驗的人,一旦看見或聽聞有人在爛泥巴裡「跪著造反」(盧躍剛的話),怎能別過臉轉過身,不聞不問不伸手?

中國的今天也許並不全然是台灣的昨天,但中國現在的「全能主義」(totalism,鄒讜教授創造的名詞)不再那麼全能,「高度一體化的整體」逐漸鬆動,「國家佔領社會的空間」日益縮小,卻的確有點像昨天的台灣:緩慢的降壓,逐步的向民主過渡。對媒體,對李大同、盧躍剛這樣的記者,這是變局的序曲,冰裂的第一聲。

然而,台灣的今天就是中國的明天?樂觀的人肯定有,我不悲觀,但有所保留。更何況,政治的魔鬼不死,祇是換了一張面具;台灣現在還跪著造反的人雖然沒了,站著造反的人也偶而有之,但讓人駭異的是,怎麼竟然還處處看得到跪著請安的人?向換了面具的政治魔鬼跪安,也向戴著笑鐵面的商業魔鬼跪安。

中國要這樣的台灣的今天嗎?或者說中國在複製台灣的同時又可以不變成這樣的台灣的今天嗎?

對許多人來說,「冰點」這兩個字本來是三浦綾子的代名詞,是因為龍應台才讓它跟李大同與盧躍剛這兩個名字、跟中國媒體與政治這樣的現實,產生了新的聯結。但當龍應台向胡錦濤喊話「請用文明來說服我」那天,台灣媒體爭相報導的卻是「龍應台痛批老長官馬英九」,爭相追問的卻是「國青團該不該出個像共青團那樣的胡錦濤」,冰點、李大同、盧躍剛通通加起來也不如一個馬英九;每個人祇聽到「台北權力走廊上打碎酒杯的喟嘆」,每個人都在遙望北京的背影自我洩慾。

如果等待的結果是這樣的台灣的今天,我相信李大同與盧躍剛大概會搖搖頭:「我們還是跪著造反吧!」

>>>>本文係作者為龍應台新書「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所寫的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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