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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打烊了。一個人走進來,一個男人,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穿一件廉價的牛仔夾克,皺巴巴的,挺髒。附近有座大工地,小蓮一看來人就知道這是那工地上的民工。

「關門啦。」小蓮對來人說。

這是家小店,極小的小髮屋,勉強放得下兩把椅子,墻角安裝著一隻電熱水器,下面是個很侷促的洗面池,擺不下那種特製的躺椅,就擺著張小凳。客人在那裏洗頭髮,小蓮自己也在那裏洗臉,當然,還有淘米洗菜。

房子是租來的,臨街的門面房,街自然是條小街,不繁華,卻也算得上熱鬧,雲集著無數的鋪面,賣的都是能吃能喝的東西。小蓮的左鄰右舍,左邊是家飯店,叫「餡餅王」,是個夫妻店,賣葷素餡餅和小米稀粥;右邊則是家水果店,也是個夫妻店,只不過,這家的丈夫,是個駝背。

賣水果的女人,很潑辣,不好看,卻很豐滿,有一點妖嬈,常常見她用聽不大懂的北路方言酣暢淋漓地罵那個駝子丈夫。賣餡餅的女人,也是豐滿的,而且,好看,眉清目秀,一口珍珠米似的銀牙,可是卻一點不妖嬈,倒有著撲面而來的家常氣。看她守著一盤爐灶,烙餡餅,就好像不留神走進誰家的家門,撞上了人家居家的主婦似的安靜閑適。當然,是一家鄉村人家的主婦,臉總是被爐火烤得紅撲撲的,又溫暖又鮮?。

小蓮喜歡這賣餡餅的女人,不喜歡賣水果的女人。當然,也談不上有多不喜歡。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偶然地,小蓮去她攤子上買水果,她總是顯得很慷慨,「三塊二──給三塊吧!」氣吞山河地把那二毛錢一口氣就抹殺掉。當然,她家駝子來理髮,還有,逢年過節這女人來燙個頭什麼的,小蓮也總是優惠的。

從前,小蓮是給人打工:那倒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很時尚,很高檔,燙一個離子燙少說也要三四百元。現在小蓮自己做,雇一個洗頭妹,又算她的徒弟,工錢的彈性就很大。兩個人,一間屋,屋後橫攔了一張垂地的大布簾,那後面,支著一張上下床,像火車的臥鋪,那就是她和洗頭妹在這城市的家。

此刻,洗頭妹就在那布簾後,張羅晚飯。刀在案板上很急促很均勻地行走著,一定是在切絲狀的東西。

「下班啦。」小蓮對來人說。

其實,自己的買賣,哪有那麼嚴格的上下班時間。只不過,這單生意小了點,洗剪吹下來,三五塊錢的買賣。累了一天,東西剛剛都歸置齊整了,用過的毛巾也都讓洗頭妹洗過了,東一條西一條地晾了一屋子,地上也掃得乾乾淨淨──犯不上為了三五塊錢再折騰了。

「明天再來吧。」小蓮又說。

「明天就來不及了。」來人這麼回答,一口侉裏侉氣的河南話。

這小後生,或者說,這大孩子,露出了一臉的遺憾。小蓮聽他這麼說倒笑了,「怎麼?明天要做新郎倌啊?」

「差不多吧!」小後生也笑了。一嘴白牙,襯得一張臉,更黑更粗糙。同時有一種爛漫的溫情,在這張粗糙的、風吹日曬的臉上,水一樣蕩漾開來。小蓮覺得心裏隱隱一動。

「我女朋友明天要從老家來,」小後生說,「你看我這樣子,咋見人?」

「早幹啥去了?」

「這不剛下班嘛,飯還沒顧得吃呢!」小後生回答。

小蓮還能說什麼呢?這小後生身上,不知道是哪裡,讓她想起她弟弟,在東北,在一個叫吉林的地方,正讀一所工科大學。她們姊妹三人出門打工,就為的是供他讀書。她已經有三年沒見她弟弟了,每個假期,弟弟都不回家,在遙遠的東北打工掙學費。弟弟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不再花姐姐們的血汗錢。弟弟是很懂事、很懂事的。

「坐下吧,」小蓮終于招呼他,「理什麼樣式?板寸還是什麼?」

他用手比劃了一下,說,「毛乍乍的那種,呲牙咧嘴的,再挑幾綹,染成……麥穗那樣的金黃色。」

小蓮笑了。她笑他的比喻,簡單、本色,毫不出奇卻有著一種貼心的親切。好吧,那就讓我們來種麥子。那一晚她漂染出的顏色,用了心,一縷,一縷,非常飽滿,哩一打,似乎,真有一種就要爆裂的莊稼的芳香和活力。她非常滿意。

他也很滿意。

「好酷啊!」她說。

其實,那不僅僅是「酷」,那裏面,有一種東西,是她形容不出的,一種很深的喜悅或許是憂傷,呼之欲出。他笑得很憨,瞧著鏡子裏嶄新的自己,有一點羞澀。他就這麼新鮮和羞澀地出了門,頂著他燦爛的麥穗,仿佛頭重腳輕,走了幾步,突然「嗨──」地喊了一嗓子,幸福地跑走了。

那是個溫暖的春夜,有風,有花香。連翹開過去了,現在是丁香的季節。在這城市某些個角落,丁香隱秘地盛開著。丁香這種樹,這種花,還有,丁香這名字,不知為什麼,總給人一種隱秘的感覺,一種隱秘的情色,還有,轉瞬即逝的浪漫。這樣的季節適合所有的情人幽會。

當然,這一晚,對小蓮來說,也是個愉快的夜晚,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很愉快。不僅僅是她又拉住了一個回頭客,不用說,他一定是會「回頭」的。小蓮知道這個。這就是她的「小蓮髮屋」如此簡陋如此寒傖?總是生意興隆的原因。

可他一直沒有再來。



差不多又過去了一年。

「小蓮髮屋」還是那麼小小的一間,擁擠著,甚至,更加擁擠,因為,新添了設備,一種怪模怪樣的燈,戳在地上,像章魚一樣朝四面八方伸展著它的觸角。人家說那叫紅外?,是焗油烤頭髮用的。「洗頭妹」換了新的,剛剛十七歲,來自一個叫渾源的地方。有一句民諺,說的就是那裏,說,「來到渾源縣,回家把妻休。」可想而知渾源的女人有多麼鮮嫩嬌媚,多麼厲害。

附近那家工地,如今變成了一座大廈,做建築的民工都開走了,又來了一批做裝修的。街麼還是那條街,嘈雜、熱氣騰騰、肮髒。賣水果的女人成了孕婦,挺著個就要臨盆的大肚子,仍然底氣十足地用各種髒話酣暢淋漓罵著她的駝子丈夫。賣餡餅的女人,似乎,更豐滿了一些,也更安靜,有了一點慵懶的儀態。現在,這家小店除了餡餅和稀飯,又加添了丸子湯,於是,芫荽和辣椒濃郁的香氣,常常像串門兒一樣溜到這邊髮屋裏來,客人聞到了就會吸吸鼻子,說,「真香啊!」

小蓮就對賣餡餅的女人說,「王姐呀,你可真會做不花錢的廣告!」

不知不覺,春天又來了。風開始軟和下來,風中有了萬物的香氣。厚衣服穿不住了,人從厚衣服裏脫穎而出感到了蛻變的喜悅。都說這個地方這個城市是沒有春天的,其實,這裏的春天,只是更樸素一些,更誠懇老實一些,不那麼張揚霸道囂張就是了。春天總是讓人有所期待的,無論是樸素的春天還是囂張的春天。這天晚上,還是就要打烊的時刻,一個人走進了「小蓮髮屋」,故事發生了。

「關門啦。」小蓮告訴他。

來人是一個青年,一個後生,臉曬得黑黑的,穿著化纖質地的西裝,做工很是粗糙,他站在那裏,聽到小蓮的話,也不動,楞楞的,樣子有點奇怪。

「關門啦。」小蓮又說。

「俺不是來理髮的。」來人衝口說。

小蓮沉下了臉,「那你是來幹啥?告訴你,這可是理髮店,髮屋,不是別的地方,你大概走錯門兒了。」小蓮邊說邊朝臺子那邊的電話機走去,「要不要我給110打個電話?讓他們給你指指路?」

「別!老闆,不,大姐!」來人慌了神,一下子漲紅了臉,擺著手,聲音也開了叉,「俺不是個壞人,不是,俺沒有存壞心眼兒,俺是,俺是來請你去給俺兄弟剃頭的──」

「你兄弟?」小蓮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後生,現在她有些看出來了,這人,確實不像是那種來騷擾的下作男人,「你兄弟,他在哪兒?怎麼不自己來?我們從來不做上門服務的。」小蓮仍然生硬地回答。

「他,他來不了啦!」來人楞楞地望著小蓮,突然迸出了一聲,「他死啦!」

這下輪到小蓮發愣了。

洗頭妹從布簾子後面鑽出來,也楞在了那裏。白白的手上粘了一片翠綠的菠菜葉,看上去像個警句一樣觸目驚心,她鮮嫩肥厚的紅唇,朱利亞羅柏茲式的紅唇,一下子張成了空洞的O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是說,讓我去給死人理髮?」小蓮終於問出了一聲。

「求你了,大姐,老闆──」

「哈,幽默!」小蓮都被他氣笑了,「我說過了,我們從來不做上門服務的──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

來人流下了眼淚。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抹一把。那是只勞作的大手,黝黑,骨節結實有力,被太陽曬暴了。指甲縫是黑的,藏著生活中的污垢和重量。他抹著抹著眼淚開始抽泣起來,他說,

「大姐呀──」

他叫了這一聲,然後,從懷裏,摸索出一樣東西,遞了過來。是一張照片。一張彩照,一次成像的那種。小蓮狐疑地捧在手裏,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嘴也像剛才渾源洗頭妹那樣張成了一個圓圓的O型。

那些金色的麥穗!她一下子就認出了它們。

這是一張情侶照,兩個花朵般年紀的男女,相互依偎著,站在有噴泉的廣場上,背景很複雜,有太多的人和建築:他們都目睹了這幸福的一刻。城市目睹了這幸福的一刻。女的穿一件紅色的羊毛衫,胖胖的,肥肥的,像只大紅燈籠一樣明快溫暖,抿著嘴,信賴地把頭靠在那小男人的肩上。風吹拂著他們,風吹拂著他的麥穗──麥浪般坦蕩迷人的笑容漾在他年輕的、黑黑的臉上,這使他看上去有了一點點成熟感和對人生的自信。

「你肯定記不住他了,大姐,可他總記得你,」來人又抹了一把眼淚,「他總叨叨,要抽空來你這兒理髮、染頭──」

「我記得他。」小蓮打斷了他,「他,他怎麼,」她不知道該怎麼當著他的親人說出那個殘忍的字眼,「他是怎麼……」

「就是為了他的頭髮呀!」來人回答,猛然提高了聲音,「幹完活,累得半死,還要從河西跑來染頭──他對象,喏,就是相片上那閨女,寫信說要來看他,俺們春節加班,誰都沒回成老家,他對象就說要來這裡和他到影樓照婚紗照:他們秋天就要辦事了。大前天,下班比平時早一點,說早,天也都黑透了。他飯都沒吃餓著肚子就騎車往你這兒趕,路上,就出了事,讓一輛小轎車,把他活活撞飛了──就為了那幾綹頭髮呀……」

他說不下去了。

小蓮閉上了眼睛,仿佛,被強光灼傷了一下似的。可閉上眼睛她還是看到了他,那個小後生,那個大孩子,那麼欣喜地沖著天空「嗨──」地喊叫,搖動著他的麥穗,飽滿、芳香、燦爛、幸福。她明白她那時為什麼有一點點隱隱的不安了,因為,這世上,完美的東西都是轉瞬即逝的。

「大姐,求你了,」她聽到那個做哥哥的又開了口,「這是俺兄弟最後一點心願,俺得替他圓了這心願哪,他生來就愛個漂亮……」

「你別說了,」小蓮打斷了他,「我去。」

她以為,會看到一具猙獰的、七零八碎的屍體,可是她錯了。他靜靜地躺著,很安靜,就像沈入在很深、很寂靜的夢鄉,只有嘴角,微微張開,好像,在夢裏夢到了什麼讓他驚訝的事情。

她輕輕觸摸了一下他的頭髮,亂草似的冰冷的頭髮,心裡一下子湧上來巨大的憐惜。

「明天再來吧。」

「明天就來不及了。」他侉裏侉氣地回答。

她用梳子,梳理著那一頭亂草,仔細看,頭髮上染著暗黑的血漬,這使它們有幾縷糾纏在了一起。她手法輕柔,生怕弄疼了他。「理個什麼樣式?板寸還是什麼?」她在心裏默默地問。「毛乍乍的那種,呲牙咧嘴的,再挑幾綹,染成……麥穗那樣的金黃色。」她聽到他這麼回答。好吧,她想,那就讓我們來種麥子。

「明天,他對象,就要來了。」他哥在一旁說。

這是個溫暖的春夜,有風,有花香。連翹開過去了,現在是丁香的季節。在這城市某些個柔軟的角落,丁香隱秘地盛開著。丁香這種樹,這種花,還有,丁香這名字,不知為什麼,總給人一種隱秘的感覺,一種隱秘的暗香和情色,還有,隱秘和浪漫的相遇──明天,是戀人重逢的日子,她不能讓那個遠道而來的姑娘失望。

半小時後,也許,更長一些,在最黑的黑夜裏時間是沒有意義的。總之,我們的小蓮,她最終讓所有的人眼前一亮,他的鄉親們,他的親人,他們看到了那麥穗,一縷、一縷、一穗、一穗、在黑髮中迷人地搖曳,飽滿,芳香,不屈不撓──那是從死亡這黑色沃土中發芽的生命奇蹟。

那是美髮師小蓮迄今為止所創造出來的最了不起的傑作。

>>>>2006/6/27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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