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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蕙每週都到菲比美體小舖來,在這裡她每次泡澡都睡著,都在計時器的鈴聲中醒來。這段時間,她不是失眠就是作惡夢,她的一位好友在山上自縊結束生命,那是父親離世、槍擊案之後,對她第三度的震撼,她有時夢見自己的脖子套上環扣,在近乎窒息中咳嗆著醒來。

  她們叫她菲比,因為她高挑的個子,善良、開朗又有點傻勁的個性,都像極了紐約影集「六人行」裡的菲比,並且,她也是一名芳香治療按摩師。她獨立開設一家美容工作坊,取名「美體小舖」,雖然這名字已經被知名標榜天然的化妝品連鎖店使用了,她覺得自己所作的更符合這個名稱,因為她的重點不在販售商品,而是以她的雙手,為顧客重塑美體,何況那也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店舖。她想反正這樣一家小小的個人工作室,大公司未必會注意。

  菲比的美體小舖可以為妳從頭到腳做全身的保養。做臉是最基礎的,現在風氣盛了,不像多年前菲比決定學習美容這一行時,母親說:「妳已經有一張臉了,為什麼還要學做臉?」有些顧客固定每週來做一次臉,菲比會順便幫妳修眉毛,把妳的臉打理得神清氣爽。也有做全套的,加上身體的按摩SPA。菲比的音響永遠固定在FM99.7愛樂電台,她的手指猶如撫琴般極有節奏地為妳梳理全身的肌膚脈絡。如果妳有時間,她會建議妳到浴室裡泡個澡。如果妳憂傷,她會為妳滴上幾滴甘甜清涼、讓心情愉悅的迷迭香精油。如果妳疲憊,她會給妳保濕、修護、回復青春的玫瑰。如果妳失眠,她給妳舒眠、安定的薰衣草。如果妳神經緊張,她給妳身心放鬆的綠茶精油……

  菲比不只是個美容師,更是一名心理治療師。按摩的時候,她總是靜靜聆聽妳的苦水,就像個專業心理醫師那樣地聽。譬如徐小姐,她是永遠帶著黑莓機、筆記型電腦的飛行遊牧族,經常風塵僕僕地說:「我剛從香港回來……」「我剛從溫哥華回來……」她不是空姐,卻有著跟空姐一樣的困擾,皮膚在長時間機艙中受難,身體在不斷轉換的時差裡折損。孩子跟菲傭、婆婆、丈夫都比跟她親。她是一名開疆闢土的無國界經理人,行遍天下大都會與人溝通沒有隔閡,唯獨在她的家裡,總有難以跨越的國界。

  譬如豔麗的劉小姐,已經逼近四十了,一次一次被親友策畫的相親,讓她愈來愈覺得被羞辱,並不是相親這件事羞辱人,而是對象!那些不是頭禿了就是肚子凸了、言語乏味又口臭的男人們,讓她愈來愈堅信女人是比較高等的人種。她說叔本華以「矮小、窄肩、肥臀、短腿」來形容女人的外形,他居然不知道女人的腿天生的比例是比男人較長的?她說男人對美不會有真實深刻的感受,除了同志,可是她又不能去愛一個同志!

  譬如不到三十歲的小余,每個月的薪水只夠付銀行信用卡的循環利息,可是還是要來做臉!她說做臉就像抽鴉片一樣,每個禮拜都需要鎮靜。她最近剪掉了七張卡,只保留兩張,一張一○一,一張SOGO卡,她說:「當我感到巨大壓力的時候,還是需要宣洩的出口!」

  譬如剛進入更年期的魏姐,跟丈夫離異三年了,除了已成年的子女,她所有的同事朋友都不知道,她仍是人們眼中好命安穩的女人。她的丈夫已經另築新巢,她開始真正嘗受空巢的危機;在經常莫名失眠的午夜,研讀紫微斗數講義,確認生命轉折的驗證。……

  ……這些事,只有菲比都知道。菲比聽妳說,給妳安慰,以溫柔的指端,猶如對待嬰孩般的觸撫讓妳平靜。也許有心酸的眼淚靜靜滑到耳際,菲比不著痕跡地為妳拭去。

  ●

  菲比的工作室在熱鬧都市裡一處僻靜的角落,老舊公寓加蓋的頂樓,沒有招牌,只有門上一塊木頭牌子寫著「美體小舖」。白天,整棟樓的鄰居幾乎都去上班上學,像廢墟一般。

  黎蕙爬上五樓,來到美體小舖門前,這是一位退隱的女明星推薦給她的。女明星曾是黎蕙筆下的傳主,因為介入別人的家庭,被「踢爆」曾割雙眼皮、隆鼻,在觀念仍守舊的十六年前引發議論。淡出舞台後的人生,大半在對抗地心引力──不僅是臉頰的肌膚、尖挺的雙乳,還有自己每站在高處便油然而生的一躍而下的慾望。黎蕙聞說菲比的工作室能使人全然放鬆,她已經幾乎一整個月無法入睡。她的父親在三二○大選的前幾天平靜離世,五天後發生三一九槍擊案,全島陷入不平靜的動盪,她的心在悲傷與悲憤之間擺盪。她爬上五樓,疑惑在這樣一個老公寓裡怎能生存著如此時尚的行業。美體小舖門一開,聽見小約翰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聞見佛手柑微酸的甜香,看見菲比的臉。「妳真的很像「六人行」裡的Phoebe!」黎蕙說。

  菲比為她做了全身的SPA,然後在浴室裡放好熱水,滴幾滴薰衣草精油,取出一個番茄形狀的計時器,倒轉二十五分鐘,督促黎蕙:「進去吧!泡個澡妳會很舒服的。」黎蕙站在浴室門口:「是木桶耶!」「妳試試看,這種木桶更適合東方女人的體型。」黎蕙掩上門,拿掉身上的大毛巾,坐進木桶之中。嬌小的黎蕙在大木桶中卻可微曲雙腳安坐著泡澡,是比家裡的長形浴缸舒適,一般的大浴缸反而讓身體沒有著力點,如果坐著水又太淺。她閉上眼,聽著計時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竟而睡著了!

  ●

  黎蕙每週都到菲比美體小舖來,在這裡她每次泡澡都睡著,都在計時器的鈴聲中醒來。這段時間,她不是失眠就是作惡夢,她的一位好友在山上自縊結束生命,那是父親離世、槍擊案之後,對她第三度的震撼,她有時夢見自己的脖子套上環扣,在近乎窒息中咳嗆著醒來。她喜歡在菲比的工作室裡睡著,那短短的二十分鐘,清夢也沒有。她喜歡在氤氳的霧氣中醒來,有人在一旁隔著門跟她說話。她想著,也許真該隨便找一個人嫁了?只要醒來的時候,身邊有一個人,對她說什麼都好。她想起失聯許久青梅竹馬的好友,前陣子在人群中瞥見他,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幼兒。而她,一無所有。

  菲比總把大毛巾折好放在木盆邊的板凳上,黎蕙一出浴就能裹上,如果下一個客人還沒到,她們會隔著門閒話家常。黎蕙把自己這段時間的悲傷都說盡了。

  她一邊擦著菲比為她準備的身體乳,一邊聽著菲比對她的提問。菲比平常總是聽,很少主動說自己,更不會提問題。菲比是聽到她的工作主要是為人代筆寫書,黎蕙說就是「影子作家」,才知道世上有這種行業,「黎蕙妳是念文學的嗎?」「是啊!」「那我想請教妳!」

  菲比請教的問題是,魯迅有一篇小說「肥皂」,裡面那個噁心的老男人向人說起一個討飯的叫化女,「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那書裡反覆的說用肥皂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肥皂怎麼會發出咯支咯支的聲音呢?」(

    黎惠沒有接到電話,她根本忘了開手機,當她來到菲比的公寓時,愈往上爬愈感到不對勁,空氣中有種奇異的、煙燻的芬芳。黎蕙警覺不對勁,拿出手機,她的指頭抖個不停。

    這是什麼問題?黎蕙想了想,讀這篇小說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大二那年從美國威斯康辛來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在台灣客座一年,大概是順便蒐集論文資料吧,她是台灣出去的,但作風洋派,教法也新,鼓勵學生開口討論,腦力激盪,一門短篇分析課,兩週下來,一堆大二的全嚇得退選了,只剩下十幾個程度較好的大三、大四學姐,大二生除了黎蕙還有個外文系男孩。那時講到魯迅的這篇〈肥皂〉,這唯一的男生就成了大家調侃的對象,指定他來報告──男人這是什麼心態!黎蕙跟他算談得來的,偶爾也約出來吃飯看電影談小說,可是這男生對她好像並不真的來電,後來她才弄明白,他其實愛戀的是短篇分析老師,他找她,跟她在一起,也許是潛意識把這門課的感覺延長。黎蕙在情感上早熟,比他自己更先看出他的心。她的思緒被菲比沖洗木桶的聲響拉回來,唉天寶遺事了!那男孩到哪兒去了呢?她說:「也許那形容的並不是聲音,只是一個動作?」黎蕙也迷糊了,那篇小說的內容其實早忘光了。 

    「動作?咯支咯支是什麼動作?」菲比怎麼想咯支咯支都該只是形容聲音。

    「為什麼對這個小說這麼感興趣?」

    菲比靦腆地搖頭,「是對肥皂感興趣。」她拉著黎蕙的手,走到保養品展示櫃前, 拉開布簾遮蓋住的最上一層,那兒陳列了各式各樣的肥皂,Nesti Dante的純手工皂、香草小鎮精油皂,鑲嵌玫瑰、葡萄、扇貝的精油皂,DL手工切片香草皂,Lush的「起士」、「蛋糕」、「杏仁餅」,美體小舖的沐浴球……她隨手拿出一個無尾熊造型的肥皂:「妳看,茶樹精油皂,在雪梨買的。」「這塊資生堂蜂蜜香皂,保存二十年了。」黎蕙好玩地拿起來嗅一嗅,還很香,菲比說這是母親的味道,黎蕙茫然,她幼年時母親就過世了,她是父親帶大的。

    「我收集肥皂,有一次無意間翻到魯迅有這麼一篇小說,就拿來看了。」

    其實不是無意間,菲比也讀過一點小說,「BJ的單身日記」什麼的,從來不曾想過去翻魯迅,她只有高職畢業。那是一個男人遺留在她房裡的一本書,那個男人現在在天涯海角什麼地方?她不知道。按照其他親友的說法,他「遺棄」了菲比母女,但菲比沒有用過這樣的字眼。

    菲比的男人手邊倒經常是在讀書的,他如錯生時代的士人,並且是不求功名的士。他的求學紀錄、戀愛紀錄都輝煌,讀過多所中學、大學,從未畢業,他拿到的文憑只有國中畢業,其餘一概肄業。他的愛情也一再肄業,休學轉學,直到碰見一個令他心慌的女人,而同時遇見了餐廳服務生菲比。他在一客西餐未品嚐完之前,就把菲比引誘到餐廳的頂樓親吻她。他很快的得到她。有一天,菲比懷孕了,無奈地告訴他:「拿掉算了!我沒有生小孩的準備。」他卻有了奇異的堅持,堅持菲比把孩子生下來。他說:「我們結婚吧!」菲比看出他並不愛她,卻沒有看出他是以奉子成婚來逃避那令他心慌的愛。她以為他是對生命負責,嫁給了他,生下了小孩,原來孩子對他而言,也如同他一個一個未完成的學業。那個令他心慌的女人遠走異國,而他,持續與數不完的女人邂逅。他說:「我從不追女人。」他只是邂逅女人。

    那時他年輕,頂著名校肄業的說法還能求職,大公司會以栽培的心態等待他半工半讀拿到文憑。他總在工作量、責任漸增之後灑脫去職,且很快地謀得更高的職位,如此循環幾年,有一天忽然發現,他找不到工作了。他仍然邂逅女人,用菲比賺的錢。三年前的一天,他忽然消失了。他結婚時與菲比同住並沒有搬進太多的東西,有時天冷需添衣,會告訴菲比:「我回我媽那拿衣服。」這一次他卻沒有再回到菲比身邊。菲比向他的家人詢問,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或者知道而不告訴她?老天,她跟他的家人從來就不熟!

    菲比的丈夫從人間蒸發了,她覺得他只是去了某處,他的家人不告訴她,他們從來就看不起她。那是一個醫生家族,這一代堂兄弟中有外科、家醫、牙醫、整型醫師,姐姐是婦產科醫師,唯有他例外,他讀過外文、哲學、歷史,不讀醫。但也或許因為出身醫生世家,他心態上才能做為一個錯生時代不求功名的士。

    他留在菲比身邊的只有幾件衣服,一小箱書和一個女兒。菲比翻閱那箱書,其中有一本簡體字版的魯迅短篇小說集。她吃力地讀著其中「肥皂」那篇小說,產生單純的困惑:用肥皂洗澡為什麼會咯支咯支的呢?

    「菲比妳很科學喔!」黎蕙笑說,「我們以前讀這篇小說,討論的好像就是魯迅的諷刺藝術啦,假道學的虛偽啦什麼的,沒有想過用肥皂洗澡為什麼會咯支咯支!」菲比失望地說,「我不懂什麼諷刺,書裡面那個男人的老婆吃那個叫化女的醋,可是第二天那肥皂的泡沫就像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樣、高高堆在她的兩個耳朵後。那個結尾讓我不舒服。」菲比說,她從小就喜歡香皂,才會珍惜的把媽媽給她的資生堂蜂蜜香皂、蜜絲佛陀翠玉美容香皂保存下來,慢慢的就開始蒐集香皂,「香皂是乾乾淨淨的,不是慾望的東西。」菲比又想起她的丈夫,事實上從結婚後,丈夫就再也沒有碰過她。丈夫只跟邂逅的女人做愛。她跟他擁有過美好的結合,她還記得他做那件事的認真表情,那是他最負責任的時刻。完事後,她到浴室沖澡,他要求她把門打開,讓他看她的身體。菲比身上敷著雪一般的肥皂沫,顫巍巍拉開浴室門,他蹲著,仰頭凝視她的胴體說:「妳真的很美!」她沒有辦法恨他,他其實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他對她始終是溫柔的。菲比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她告訴六歲的女兒:「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工作,等妳長大一點,他就回來了。」

    ●

    出事的那天,一早菲比就覺得頭暈。菲比身體向來不錯,做臉、按摩是件勞力的工作,剛開始做這行時她曾玩笑地對妹妹說,幫有些胖女人按身體,感覺好像在揉麵糰,簡直揉不動,現在她已練出粗壯的手臂;而整天站著工作,也變得很有耐力。大概是感冒了,菲比很少感冒,以前還沒換IC健保卡時她經常A卡都用不完。這一天,她頭重重的,腳輕飄飄的。她把女兒送到學校之後搖搖晃晃地爬上五樓工作室。

    她點了精油,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拿出電話簿,把當天所有的預約全部取消。有的客戶手機沒開,只好留言。休息一下,她必須去看醫生,菲比忽然感到寂寞,想到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依靠。她本來是要去熄滅精油的,卻倒了下來,把擺放精油的小茶几整個推倒,倒向前面的保養品展示櫃。她暈了過去。

    ●

    黎惠沒有接到電話,她根本忘了開手機,當她來到菲比的公寓時,愈往上爬愈感到不對勁,空氣中有種奇異的、煙燻的芬芳。黎蕙警覺不對勁,拿出手機,等待開機的片刻,她的指頭抖個不停。

    ●

    菲比睡著,除了輕微的嗆傷和擦傷,她奇蹟地完好無恙。但是工作室毀了大半,即使沒燒著的部分,也燻出黑黑的一層灰。菲比的不少客戶聞風而來,有人說,因為菲比人太好,老天保佑,所以那天黎蕙忘了開手機,來做了她的守護天使。有人為菲比的經濟狀況擔憂起來,她們隱約知道她是單親媽媽,很辛苦的,這下工作室毀了,損失慘重。有人提議大家先預付半年的費用,讓菲比度過難關。然後菲比的妹妹說起了遺棄她們母女的那個男人。她們原以為菲比是離婚或喪偶,這年頭也不算什麼,可是那男人卻是不告而別,就令人覺得斯可忍孰不可忍。眾人很快地達到一種同仇敵愾的共識。

    菲比醒來了,覺得咽喉乾痛。她知道自己暈倒了,差點闖了大禍,她很感激那麼多朋友來看她,是的,她們不只是客戶,更是她的朋友。她想起自己倒下以後,幾乎是立刻就恢復了知覺,可是全身酸軟,她聽著火延燒開來的聲響、急促的按鈴聲。一定是黎蕙,黎蕙個性急,如果按一次菲比沒立刻應門,她總是叮噹叮噹猛按,「不要急,放輕鬆!」這是菲比最常對黎蕙說的一句話,那一刻聽見急切的門鈴卻是最寶貴的聲響,她眼前黑黑的,全身好像只有聽覺活著……她聽見咯支咯支的聲音……

    她的目光尋找黎蕙。黎蕙站在隔簾旁,正跟菲比的妹妹窸窸窣窣聊著。菲比艱難地從喉嚨發出聲音,她對著黎蕙說:「我的肥皂全燒掉了!」「什麼?」「我聽見咯支咯支的聲音了……」她帶著莫測高深的笑容。她早說過肥皂是乾乾淨淨的,燒了乾淨!她決定不再等待她的丈夫,她決定要像計時器一樣,把生命歸零,重新開始。

    「菲比在說什麼?」

    黎蕙說:「她在說魯迅的小說……」

    都火災了還在講小說?眾人說:「菲比不愧就是菲比!」

>>>>2006/11/4~5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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