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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夢想擁有一條船,還以為此生沒有機會了。最近突然醒悟,船並不一定只有大海裡才有。匹茲堡雖然在內陸,但是位居三條河的交叉口,河上一樣可以行船呀,而且無風不起浪。有此覺悟,毅然決心把家連根拔起,從住了二十年的老房子搬到河邊的新家,買艘小舟以償畢生夙願。人過六十,最大的好處是想幹什麼就趕快幹什麼,沒有什麼可遲疑的。

有關船和河流的種種容後細表。搬家不是簡單事,尤其是住了二十年的老家,好在不過是從城南搬到城北。我細數一下,家裡最多的當然是書,其次是電腦配件,大件的傢俱不過三個書架和一張床。於是請朋友幫忙搬了書架和床,其他都靠自己螞蟻搬家,城南城北開車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舊書還可以看也就罷了,舊電腦配件卻實在是雞肋,而且數量多到不能夠想像。這麼搬一次,完全明白書是無可取代的。書不是不能取代,而是取代書的電子產品不久又被別的新花樣取代,隔了幾年就成為廢物。反而是早就被數位學習專家認為落伍無用的書再破再髒仍然可以閱讀,或許這就是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用?

搬家以後才明白舊家其實連一面像樣的鏡子都沒有,可笑我住了二十年竟都沒注意到。舊家不是完全沒有鏡子,是有一面模模糊糊的鏡子,勉強可以正衣冠,亦可以刮鬍子,因此也就夠用了。搬到新家,不僅鏡子明亮,電燈也特亮,仔細一瞧頗有自慚形穢的感覺。自己變成這副德性,因為沒有明鏡竟然不知道。轉念一想,不知道其實是好事,不能不對舊家心生感激,原來它是這樣暗中保護著我。

家這個字上面是保護的屋頂,下面是豬。以前一直以為家裡的豬是懶豬。1982年去黃山遊覽之後,搭乘香港旅行團的遊覽車前往杭州。途中經過安徽南部的歙縣,那裡農家的房舍高大漂亮。我說歙縣人懂得享受,地陪卻說從外面看不出來,裡面其實是兩層,上層給人住下層給豬住。我才明白古人造字實在有道理。家不僅保護裡面住的人畜,也是生產單位和經濟單位。但是當豬兒離家時,家不再是經濟單位,家的危機就到來了。

豬兒離家前後共有兩波。第一波是小孩長大成人,小豬離家,就是一般所謂的空巢期。這還不打緊,第二波老豬離家更加嚴重。老豬怎會離家?這就是家主人退休的時候。家不再是經濟單位,家裡沒有了豬,於是麻煩大了。退休的日子不好過,不一定是經濟原因。一男一女在家大眼瞪小眼,萬一其中一人發號施令慣了,兩老就不能不吵架。所以日本社會學者研究,日本人離婚率最高的時期就是男人退休的時候,而且離婚多半由女方提出,因為她忍受不了退休回家的老爺。現代城市居民的房子太小,也是問題。

男女兩人一吵,走掉一個。如果剩下的是「女」人,這就「安」了。所以一個女人是可以平安過日子的。不僅平安過日子,她看到旭「日」東昇,心情快樂時還可以找幾個姐妹淘來「宴」會party聊天一番,這就是女人有知心死黨的好處。反過來看,如果剩下的是男人,這個字就沒有什麼意思了。男人脾氣仍然倔強如「牛」,一個人過日子太寂寞,家可不就成了「牢」籠?還想繼續充老大當他的「元」始天尊,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誰來聽他發號施令?最後非「完」蛋不可!

誰都不聽你的時候,家還是會保護著你。可是等到沒有人再需要它保護時,家也會黯然神傷。我搬家後再度回到舊家,就有這種感覺。幾天不見,舊家突然蒼老了,所有的缺點都變得更明顯,它也無心掩飾,好像《羅馬之春》裡人老珠黃被遺棄的費雯麗。家需要人氣,沒有人的家顯得悲傷而死氣沉沉。我也為舊家的悲傷感染,不能不安慰它,我必再來。究竟是我需要家,還是家需要我?人和家的關係就是這樣辯證。

>>>>2006/10/29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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