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電話給我肚裡貝比可能的未來爸爸之嫌疑犯小可,他渾然不知我要問他的事。
我們約在老地方,和平東路後現代墳場。
我走了一段路才到那裡,抬頭一看,後現代不見了,只剩下墳場兩個字在二樓的高度上閃著孤涼的氣味。走上舊式公寓直線式石洗子地板樓梯像是走進一個童年的腐朽甬道,那時我住台北縣,也是這類公寓,直線式樓梯窄窄地附屬在整棟樓旁,每一層樓梯通兩戶或一戶人家。現在流行復古,遂使得後現代更後後現代。
墳場裡的活人很吵,我不用擔心年齡,因為混這家吧的大都是有點年紀的文化人,我知道我走進此地怎麼算都是屬於年輕的那一掛,但若二十五歲跑到東區一些美眉酒吧我簡直就是老娘囉。我看到一生只上過幾天班的某作家,和他聊天你會覺得自己不是白癡就是他太自大,倚老賣老,凡事他都懂,凡物他都能格到致知,他學問淵博,他品味正點,他清風明月,他如得智慧三昧,他簡直是百科全書,屌到不行。有時拼桌,或是朋友一個拉一個地湊在一塊,總之話可聽了不少,反正輪不到我說話,我就吃毛豆嗑瓜子喝啤酒,或是在桌下和某某男腳直直勾在一塊。我無論怎麼喝酒臉都不會紅,但是眼睛會笑著瞇了起來,我醉眼旁觀一切。忽忽看見正心儀以後設和魔幻小說聞名的大作家走進來,未久我看見有人已蹲在其旁,姿態低,聲小,討好地和他說話。
小可瞥眼要我以餘光瞟去,他壓低嗓子說那是某出版商,在向大作家求爺爺告奶奶地討好著。某長久沒戲拍的略肥導演正和某女聊天,某主播下了主播台鼻子簡直塌到不行,我常想著她要是卸了妝恐怕像科學怪人吧。
墳場廁所很像洗屍間,到處都有男人鳥醉後永遠也對不準那白磁磚內的凹洞,所洩體液橫流,男人搖晃著軟物,解後也不洗手,以致深夜的狹窄甬道地板水液酒氣腥騷沖天。恐怕也有不少女人也搖搖晃晃,遂使得如廁時總是極為清醒的我得墊起鞋跟並拉起褲管才不會弄濕。
我那些年都不穿裙子,想要男人婆些。
還沒走到最底,我就看見小可已經在喝著可樂娜,檸檬片載浮載沉,物體流蕩在晃動的水,突然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想起我包包裡的超音波胚胎照片,三個月大的人形在我的子宮很像可樂娜裡的檸檬,看似要撞到杯口了又唰地被彈了回去。
小可笑孜孜的,肉敦敦的臉溫馴柔軟,笑起來有大大的酒窩襯在多肉的臉頰上,顯得可親安穩。當時浮起一念竟是如果小孩是他的那應該是幸福的吧,我心是又喜又忐忑。
小可在美術組,是被大導演企圖栽培成藝術總監的指日可待明星,但我覺得不可能,他太溫吞柔軟了,這在電影圈是綿羊,羊在狼群是沒有活口,但我從來都不想戳破他的美夢。他臉上架著銀細絲邊框眼鏡,慣性地推著眼鏡並笑著說,嘿,好嗎?我的小娜娜,娜娜小公主。
小公主,我哼了一聲嗤之以鼻,杵在幾乎是男人的拍電影世界,女人總是稀有。
小可遞給我一包Dunhill的香菸,他不抽這麼淡的菸,Dunhill在他的鄉土發音裡像是Down hell,我戲稱是下地獄。他知道我抽這款菸,特地買給我的淡灰色包裝,才一公克尼古丁,他說只有女生才抽這個,明明是膽小只想玩,抽的樣子卻裝作很老練。我抽著下地獄,閃著黑白分明的瞳孔盯著他,他被我看了有點靦腆,他的指頭夾的菸閃著像螢火蟲尾光,濾嘴有顆紅心的南洋菸,香料撲鼻,香草豆蔻,很適合在氣味雜陳的酒吧,香草豆蔻成了一種引誘的媒介,無害的大麻,很調情。
小可喜歡和我在一起時抽這款菸,他說他的菸才能遮過我的身體氣味,他說我的整個身體像是一個香膏瓶打造做的頑強香氣沾惹著他的神經,他得抽抽比我更調情的菸才能避免自己動不動就被我搞上了。
是誰搞上誰,拜託!我倒覺得他夾在指頭的菸濾嘴紅心很煽情,紅心隨著他的嘴一吸一吐跳動著,模樣小猥褻,發著很慾腥香氣。常常離開小可,就作夢夢見我被一陣煙塵環繞,煙霧過後迸出一顆一閃一滅的跳動的紅心,接著一雙大手撫摸周身。
我喜歡小可是因其之緩慢。他總是不急,像是見了我也不急,先抽根菸,緩緩地也不太說什麼地就是以目光游移對方,一切很朦朧但又很知己的近,甚至近到完全已經在激情了,此激情不澎湃,悠緩全然。我喜歡小可,我真希望如果我的小孩是他的那也許我會留下吧。可我知道我常這樣,聽說巨蟹座的人常這樣,見一個愛一個,幻想很快地會把我帶向一個幻境,讓我以為每一個都將是要走向終生的戀人,當然有時不啟動幻想的話我也是很當下作樂的,二十出頭的女人不玩待何時?只是我的玩其實都還是帶著感覺行事的。
抽完菸,我們對望一笑,他捏了一下我的小臉。接著轉頭去,往櫃檯方向的人打了個響。他照例沒問我要喝什麼,櫃檯於是端了個同樣的可樂娜來給我。
但是那晚我無法喝下任何液體裡面有漂在水中的物體,猛搖著頭說我今天不喝可樂娜,小可咦了聲怪怪,好吧,都開了那我自己喝,那你要喝什麼?
我要喝什麼?有沒有忘情水?
我難忘小可騎摩托車載著我去淡水水閘門公園趕看淡水河落日,那城市白晝的最後一場激情火舞演出。我們趁冰棒還硬邦邦時拆下包裝紙,火速地以唇舔向冰棒。小可總不忘提醒我不要舔太快,免得妳的小厚唇小舌被冰霜給黏住了。
落日說落就落,以一個吻的速度從對岸台北縣日益增高的城市天際線迅速掉到淡水河,紅豔後有一種哀涼感。有時不見落日,常見火災,紅火染滿天色水面,有建築物的木板門塌陷,迸出藍火,快速的閃燃著大煙,有打火兄弟抬出受傷不明的人,救護車嗚咽滑過正車水馬龍的冷漠城市。而我和小可倆也如此地在河這岸靜靜旁觀著,那時感覺和死亡靠得那麼近,但卻是那麼冷眼地只是看著。然後我們騎摩托車回公寓,做愛。像火燒著身體般地做著,愛著,然後話別。我們從沒想到是一對,但卻常做著一對才有的事:喝酒一對,做愛一對,打牌一對,說話一對。
在往事遐想中,我喝著冰涼甜爽的比利時修道院啤酒,並建議小可喝,他說那是小女生喝的飲料。
胡扯浪蕩青春往事,我說了那經典的往事:關於我胸曾受傷一事,小可聽了依然是露出不可思議地笑著,於是他又被我搥打一番,然後他笑得更大聲。但整座墳場的人都是非笑即吵,我們這一桌和任何一桌也沒太多差別。
要開始問他重點了,小可究竟是不是我肚子裡貝比的爸爸?
但他那樣地純真微笑,包括我胸肌曾被他喫咬致傷一事,他都那樣純真無辜地笑,我真不知若問他這檔事的話,接下來他會怎麼地傻笑。
我突然手背一陣癢地抓著,像貓咪般地刮出幾道紅痕,臉上約略帶有疼痛的快感,小可突然把我的手拉過去,用他的指頭沾著自己的口水塗在我抓的爪痕表皮,他說我剛剛那表情與動作很引誘人喔。你想太多了,我說起近來被跳蚤咬的事,在床上猛抓,磨蹭,攪動,床單被我發癢亂扭地縐成一團,簡直像是賀爾蒙性腺體上升似的枕上難安,後來索性開燈,好好痛快地狂抓一番。
「我昨晚癢了一夜。」我略帶嬌嗔地說。「那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小可曖昧地說,「是皮膚癢,你來也治不好。」我明知癢的雙關語,但還是裝純潔。
正待要把癢的主題切入關於那一天的激狂後遺症時,該死的墳場老闆跑過來聊天,聊沒幾句就很知識分子地說起錢鍾書的《圍城》,他一副我們這些新人類那裡懂得讀書真味的模樣,我聽小可認真地和他辯論說話,各提各的勇,墳場老是挖出老掉牙的死人著作來談,小可也挖出死人影片來說,小可談起德國導演何索的陸上行舟,墳場搬出沈從文,大聲說沈從文的愛太大了,超越了他的文字。小可談起雷奈布紐爾高達塔可夫斯基,接著是費里尼。兩個人總算有交集,費里尼,又藝術又人間,絕佳橋樑。而我卻只是聽著,訝異墳場裡的小可是我所不曾見過的他的另一個部分,以為木訥的他其實很健談,也很愛激辯,我隔岸聽著常常並不甚清楚,我只是盯著可能是我肚內孩子的父親的小可嘴巴張大縮小,縮小張大,我感覺他那一日在床上的激情又跑了回來。
原來他是這樣的狂熱者,我一直以為他是虛無者。
我猶疑著我要問他嗎?他是搞大我肚子的人嗎?
萬一不是他,他會怎麼看我?我是不是應該把祕密就這樣留在心裡算了。
我繼續待在墳場,我無處可去,也不想回租處,墳場至少有小可。何況週末在墳場喝修道院啤酒,聽活人談死人,至少心是溫的。
我嘴裡的啤酒可口甜香,修道院討好上帝所釀的美酒,全入了活人的肚皮裡。
颱風把後現代吹走了,我們在墳場卻很前古代。
台北墳場埋有很多未出土的貝比,創作的貝比,感情的貝比,性慾的貝比……全成了墳場的嬰屍與感情祭品的嬰靈。
>>>>2004/12聯合文學2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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