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 to me!期待人們張口說話,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召回一點人性的溫暖,人情的社會;在生活裏,需要的時候,能有一隻真誠聆聽的耳朵。

 

    乞丐浪人酒鬼毒販之外,紐約街頭還有比爾威佐(Bill Wetzel)與麗兒巴蕊(Liz Barry)。同街頭浪人一般,他們也在地鐵站邊街道口坐鎮,在公園露宿,睡大樓屋頂或運氣好時善心人家的接待。    但是,比爾與麗兒並不伸手向人行乞,也不推銷商品,不傳教,不抗議,伸冤,不做藝術表演,他們只要路人開口說話,說什麼百無禁忌,如整個紐約街頭都是噤聲失語的群眾。

 

    「talk to me」,跟我說話,是比爾與麗兒擺示的招牌,請開尊口,為了喧囂卻寂寞而且冷酷的都市生活,人與人之間的閉鎖與隔閡。現代人失語,相互不能信任,為了安全以及世故,或許習性,習於自閉,冷眼,因為沒有人聽,也沒有人會說,誰敢?瘋子才會在街上隨便開口說話。

 

    紐澤西出生的比爾,兩年前放棄紐約大學課業,發起這個談話運動,只為一個簡單信念陌生人間相互可以啟發學習。他的女友麗兒隨後加入,兩年來,兩人足跡遍布紐約大小街道,和他們談過話的人數以千計,話題從政治到人際關係無所不有。他們計劃十月在時代廣場附近的Bryant公園開個大晚會,所有談過話的人都受邀參與,目的在籌集經費以便推行全國性的說話運動。

 

    兩人生計靠善心人士每日每人七元的伙食接濟,以及輪流住宿接待。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打算出書、拍電影等等,現代社會媒體炒作發跡成名的途徑。紐西蘭,意大利,新加坡已相繼有人仿效,未知這小的溫情的訴請,能喚起到處災難與醜聞的現世社會怎樣的回應?

 

    放眼都市人文,最普遍的景象是人手機,對著彼端在進行的一種跨時空的交流,曾有那個時代,人類如此多話?如此需要談話對象?手機已經是現代人的第三隻耳朵。話說得這麼多,人類社會卻越來越孤寂冷漠殘酷無情,多麼孤獨的喧囂!整個城市天空交摻著萬種訊息的同時,人們熱烈與手機對談之際,擦身而過的路人,都不過是行遊飄動的物體而已,彼此閃錯,相互回避,以免碰撞。

 

    天生嘴巴是用來說話的,但在不知不覺之間,人和人已經失去真誠交流的語言。在都市,我們不跟陌生人說話,也告訴我們的孩子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假如我們去到小王子的星球,告訴他地球上的人們已經相互不交談,彼此回避眼神,以策安全或表現世故知禮,街頭上出現邀請路人開口說話的牌示,有如地球上的人已經失去交談的能力和習慣。小王子會不會明白?

 

    人與人之間的戒備與敵意在紐約那樣的城市,尤其過去犯罪率極高的年代,一個人的眼神最好不要隨意流轉,到處亂看,那不是假正經,而是必要的警覺與安全措施。

 

    我曾在城東五十七街附近,邊走邊流覽櫥窗,心不在焉,並沒有注意到櫥窗下面坐著一個浪人,當我停在櫥窗前注視裡邊的貨品,猛然聽見一聲凶惡的吆喝What do you want?你想幹啥?那浪人叫囂。

 

    我掉頭走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那人可以找碴,可以發,可以撒野,可以乞討,我沒任何心情應對,那個城市到處充斥著這樣的浪人,有越戰歸來無法適應社會的,有離家出走自我放逐的,有被房東驅趕出門的,有被家人拋棄的,有自甘墮落的,有吸毒酗酒賭徒罪犯宵小…,一個臥虎藏龍也藏污納垢的城市!一個冷如康固力,危險脆弱如玻璃的現代都會。

 

 

    語言具有神奇的效力

 

    跟陌生人開口說話,未必能打破人和人之間的隔閡與相互的戒備,但它重大的象徵意義在於提醒我們人和人之間已經失去相互的關懷與人情。雖然在拉丁美洲國家或其他等待開發的城市,以及未受文明污染的樸素鄉間,人與人之間還未失去真誠,但這樣的地方越來越少!

 

    電影「Talk to her」,導演阿莫多瓦讓痴心多情的孤戀人對著昏迷不醒的心愛女子切切叨絮,何其溫馨動人。還有什麼比語言傾訴具有更神奇的效力?無奈,對著失去意識的人無盡傾訴,而面對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真人,大部分的我們可能都將失語。

 

    人情已經是舊社會的字眼,不在二十一世紀時興,新世代的人建構網路世界,雕塑自己的城堡,做孤獨王國的主人,逐漸脫離外在的現實。

 

    人情原本應該樸素自然。但都市的複雜奸險競爭與勢力,使人們不得不處處提防,人與人不再相互信任,表面上我們都說對不起,謝謝你,請問你,可不可以,逐漸學會世故,學會說話得體,面面俱到;說真話,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智慧,何況還有政治正確的前提;到頭來,真有事情,需要溝通,卻可能噤聲無語,無法跟父母說,不跟同事朋友說,立場不同不可說…,巨大的代溝一道切割人心,再也沒有真實可信的言語,而同時八卦、醜聞與謊言滿天紛飛,人們用之以添補失語的空虛和寂寞。

 

    人們之所以喜歡八卦、隱私,尤其名人的醜聞?窺視欲之外,恐怕也是為了應證再有名再成功的天王天名流巨賈都跟你我一般,也貪婪,也好色,也欺騙,也虛偽,也軟弱,也犯賤…,也有你我一樣的尷尬和不堪,人們從醜聞得消遣和慰藉,也用那種刺激來驅逐內心的寂寞。

 

    電訊時代的網路生活方式,讓我們關在自己的電子城堡,逐漸失去和外在的連,電腦世代長大的孩子,已經出現日本人稱之為hikimora的幽閉兒童,他們拒絕面對現實,無法打開房門走進日常的生活現實之中。

 

    hikimora本是古老傳說中的精靈,是居住在地窖或隱藏在壁爐後的精靈,身驅矮小、皮膚黝黑、眼睛灰綠。二十一世紀, hikimora是指拒絕與人說話,拒絕和世界溝通,終日閉鎖房內,足不出戶與人世格格不入的孩童,形同冷漠異境的孤獨子民,外星人的遺孤。

 

 

   期待人們張口說話

 

    據報導日本社會十個孩童中有一人是hikimora,記錄有小孩四年未曾走出房門,更久的是三十年幽居在臥室形同自囚。

 

    患hikimora症的小孩脆弱敏感,無法承受壓力、挫折,學校受老師批評,同學間受欺負,追女孩碰釘子,回家被父母責罵,都讓他們無力承受,以致步步退縮逃避,終成一個遁隱的 hikimora

 

    歷史、文化因素之外,從小和電子遊戲機一起成長的E世代,沉溺於電子世界,有人甚至相信網路另一端存在著充滿刺激與挑戰的神奇世界;相對於現實,真實人生顯得如此乏味單調,無法自主還不時得聽命於大人,服從於社會既定的規則。

 

    在虛幻的世界,他們做自己的主宰,統治自己的王國,制定自己的法律,設定自己的遊戲規則,他們擁有一個獨立自主的世界,而對一切可以不負責任,不怕犯錯,不畏死亡,凡一切不喜歡,不如意,一概可以按鍵delete,瞬間銷聲匿跡。

 

    現實生活中,事情若非瑣碎單調,如早餐吃什麼,要不就過於龐大抽象,比如人生之事業與前途,他們不想走出一個虛構世界面對真實人生。

 

    現代人生活已經與電腦難分難捨,許多人以打開電腦來打開一天的日子。電腦如此入侵人們的生活到了沒有電腦幾乎無法存活的地步。生意人出差,小說家旅行,銀行家開會…,依然帶著電腦同行,彷彿一個貼身情人,丟掉一個現實愛人可以再找,電腦當機可是世界末日。

 

    一個綠色塑膠板,幾粒棕色老鼠固定在細直線路上,線路刻劃在塑膠板上,紅色黃色塑膠片,交錯聯接起來就是一個電腦線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可以收發來自世界各地的訊息,千奇百怪的網路世界有製造手榴彈的方法、一百種女人的裸體、一千種自殺必死的方法,還有藝術、文學、政治、宗教、美麗新世界和遠方的戰爭與死亡消息…

 

    這個網路交織的電子世界,沒有國籍、地域,古今中外無所不包,各種訊息無所不在,有用的、沒用的、邪惡的、暴力的,美麗與誘惑、智慧與罪惡一起流進網路,一個無法治無條例的烏托邦,一個由程式與符號駕馭的虛擬世界,按鍵進入,儼然走進迷宮,不小心就讓人走火入魔,人們以為越來越接近幸福,不知不覺卻走進了虛無。

 

    日本作家村上龍的弟弟,入學考試失敗之後自閉,七年沒走出自己房間,整天清洗浴室廁所,村上龍以此為題材,拍了一部叫「家」(Home)的電影,探討孩童自閉的問題。

 

    Talk to me!現代人到了需要在街頭跟陌生人開口來找回失落的人情,我們被自己的寂寞孤獨與社會的冷漠所隔絕,每個人囚禁在大小不同的有形無形的牢籠之中,Talk to me!期待人們張口說話,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召回一點人性的溫暖,人情的社會;在生活,需要的時候,能有一隻真誠聆聽的耳朵。

 



>>>>2004/10/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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