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沒吹乾,我就離開溫泉上路了。車窗打開,陽明山的風帶著樹的清香。陽明山,原名草山,蔣介石以王陽明的名字取代,同時把這條主要的山道命名為「仰德大道」。我,原來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長。
1懶懶的星期天下午,摯友YP來電話,說「沒什麼事情只是問候一下」,但是三句話以後她那頭就開始嘆氣,沉重地說,「台灣這樣下去怎麼辦?」
身為一個極有影響力的媒體龍頭,她知道太多社會的問題;YP的電話,多半是沉重的,所以我語氣平常地說,「又怎麼了?」
YP開始舉例說明最新的台灣「沉淪」的種種實證:媒體依附政府、政府收買媒體、政治人物囂張、知識份子無力、年輕人膚淺而狹隘、高等教育短視而功利、金融制度向富人傾斜、鎖國政策使台灣經濟邊緣化……
「你看大陸的進步多快,」她憂心忡忡地說,「十年前我們完全瞧不起他們的任何報紙或雜誌,你看看他們現在的平面媒體,比台灣的有深度,更有視野;文化版的文章動輒上萬字。他們的大學生,比我們的大學生有國際知識,比我們的大學生拼命。他們的政策,比我們的更有魄力和延續性──我們的政客不知道在幹什麼。」
談完最新憂慮,她接著嚴肅地問,「你覺得,我們可以做什麼?」
他口中的「我們」,指的真的是她YP和我龍應台。跟認真的YP比起來,我簡直就像個不負責任的無賴。
我說,「來陽明山泡溫泉。現在就去好不好?」
YP楞了一下,說,「我不要。」然後繼續:「你知道過去七年內多少外商離開了台灣嗎?」
我說,「帶你去洗溫泉好不好?」
她知道我在胡鬧了,有點哭笑不得地說,「你幹嘛啊?我跟你說正經的……」
「親愛的YP,」我於是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說,「一個社會的上升還是沉淪,是有它的『共業』的。你和我,都一直在做我們能做的,而且已經持續做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不是嗎?」
YP不響了好一會兒,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我說,「我們也只能盡心、盡力而已,大的歷史命運不在我們的掌握之內,不是嗎?」
YP很不甘心地說:「是啊,是有『共業』,只是,這麼好的台灣──我還是覺得我們該做點更有效、更積極的事……否則台灣要完蛋了。」
是個懶懶的星期天,但這真是一通「救亡圖存」的電話。
2
YP和我,都是在台灣被稱為「外省第二代」的人。我們的父母,在自己都還是將滿或剛滿二十歲的「大孩子」的時候,顛沛流離,死去活來,被戰爭的颶風刮到一個萬里外的海島上,人生從零開始。外省人,因為沒有田產遺產可以依靠,沒有家族網絡可以救難,沒有祖蔭和社會地位可以壯膽,沒有在地的語言和知識可以運轉,他們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就會把所有的能量孤注一擲,一擲在單一的投資項目:下一代的教育。他們知道,只有教育,能讓人突圍,突圍階級的、經濟的、社會的甚至政治的種種封鎖和綑綁。
於是YP和我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都申請到美國留學,雖然她和我都來自艱困的難民家庭,雖然她和我都是女孩。
本省的女孩──我們的小學同學們,在傳統的文化網絡裡,很容易就出嫁了,可能嫁給鄰村的有遠親關係的「表哥」;中學的同學們,很容易就被送到工廠去作女工了,賺到的錢,可以補貼家用,也可以買來黃金鐲子一圈一圈套在手臂上,累積將來的體面嫁妝;大學的同學們,很容易一畢業就去作村子裡的中學老師了,然後很快地結婚、生育兒女,被納入大家族成為那任勞任怨的媳婦。
而一無所有的我們,因為被拋離了土地,拋離了附著於土地的傳統網絡,我們遂和男孩子們一樣讀書,一樣考試,一樣留學,甚至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去贏得美國的碩士或博士學位──是的,美國,在那個冷戰的時代裡,我們心目中,外國就是美國,美國就是全球。然後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得到學位之後,回到自己的土地去報效國家。
放下YP的電話,我單獨驅車前往溫泉,一路上回想她的電話,不禁莞爾:這是民國幾年了,怎麼我們還在「救亡圖存」?YP比我「嚴重」得多──我在努力投入社會改造的同時,還常常自我懷疑:烈士的鮮血一定比甲蟲殼上的花彩有價值嗎?這種懷疑,使得我對自己的儒家式的努力常發出道家式的嘲諷。YP在社會改革的路上卻是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在她的人生辭典裡,「嘲諷」或者「獨善其身」的詞彙,根本不列項。
3
我在鄉下讀初中一年級,高高瘦瘦的國文老師教到論語泰伯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是我們要熟記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但是十三歲的我們嘰嘰咕咕笑成一團,彷彿要用一種誇大的瘋癲來表達自己和同夥之間的聯盟情感。國文老師的名字就叫「林弘毅」。林弘毅說,「士不可以不弘毅,」然後他解釋,「弘,就是宏大,毅,就是堅毅。」我們又笑開了。大學剛畢業的老師故做鎮定,繼續用閩南音很重的國語講解,「就是說,知識份子要志氣宏大,品格堅毅,以國家的前途為重任,雖然路途遙遠,負擔沉重,還是要一路走下去……」
國文老師叫林弘毅,還有一個生物老師叫陳弘毅;什麼時代啊,怎麼那麼多人的名字叫「弘毅」呢?老師,「那你弘毅不弘毅呢?」
十三歲的我們只是在幼稚地笑鬧,然而顯然在那幼稚笑鬧之際,「士不可以不弘毅」已經悄悄開始了我們價值的建構工程。
4
在霧氣薰薰的溫泉裡,我閉眼思索那一路的價值建構過程。
小學的任何一個教室和禮堂裡,一定有那四個大字:禮義廉恥。七歲的我們,開始這樣理解:
「禮」是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是正正當當的行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
淺白的文字可以朗朗上口,容易背誦。我們當然不知道這是蔣介石在1934年為了「救國」而推出「新生活運動」的核心概念,不知道這是統治者「糅合了中國傳統禮教、服從唯一領袖的法西斯觀念、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國家利益為重、以至基督教價值觀的元素」,用來「愚民」的哲學。我們更不知道「禮義廉恥」這小學生的知識其實來自深邃的遠古經典:管仲在牧民篇中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五代史.馮道傳》進一步作評:「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顧炎武對「廉恥」二字,感觸更深:「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小學校門外,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嶇,時代的翻滾又如何的詭譎,小學牆上的四個大字,誰會記得?能當真嗎?所以,在二○○六年當一百萬人上了台北街頭要求領導下台的時候,打出「禮義廉恥」四個大字,是把很多人給看傻了:這是開全體人民的小學同學會嗎?多久沒見過、沒想過的字眼了,竟然活生生具體地站在你面前。彷彿千山萬水之後,竟然又回到了起點。原來,再怎麼「後殖民」再怎麼「後現代」,人們倒過頭來還是要求你實踐小學老師教過你的公民倫理。
5
YP和我都是台南成功大學的畢業生。成功大學的校訓是「窮理致知」。畢業後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到新竹交通大學擔任助教。交通大學的校訓是「知新致遠,崇實篤行」。從美國回到台灣之後在台灣中央大學任教,中央大學的校訓是「誠樸」。這兩年成為台灣清華大學的教授,清華的校訓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弟弟是台大的博士,台大的校訓是「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哥哥是東吳大學的畢業生,東吳大學的校訓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弟弟的中學是台南一中,台南一中的校訓是「止於至善」。
窮理致知,知新致遠,重實篤行,誠樸,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止於至善……
是的,我也仍然記得校門口、禮堂裡、樑柱上的各種標語:
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
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倫理、民主、科學,以倫理實現民族主義,以民主實現民權主義,以科學實現民生主義。
是的,我也仍然背得出李密的「陳情表」和諸葛亮的「出師表」的片段,也仍然記得少年時如何背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跟著老師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還有柳宗元,還有韓愈,還有蘇軾,還有歐陽修,還有賈誼。
YP和我,以及我們的同代人,是在這樣的價值架構裡長大的。
走了多少人生歧路之後回頭,才明白這個孕育了我們的價值結構是多麼深的被儒家思想所滲透。顛覆道統的莊子「盜跖篇」不會被我們讀到,天馬行空的「山海經」、唯物辯證的韓非、「不尚賢,使民不爭」的老子,都不在我們的主要價值結構中。要認識?你自己去找。
和西方的主要價值對比時,儒家的「道德」特質就更顯鮮明。我是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堪大的校訓是:「謹守大自然的法則。」每受邀到一個大學演講或訪問,我就好玩地先去找出那個學校的校訓,發現哈佛的校訓是:「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耶魯的校訓是:「光明。真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校訓是:「真理使你自由」。斯坦佛大學:「自由之風飄盪」。西北大學:「凡事求真。」柏林自由大學:「真理,正義,自由。」
在這些著名的歐美大學裡,最突出的兩個字,一是「真理」,一是「自由」。強調「真理」與「自由」,和強調「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是存在著極根本的差異的。
6
我不認為儒家可以被簡單地解釋為只有道德而沒有真理追求的哲學。「窮理致知」難道不是一種對於終極真理的探索?「慎思明辨」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於獨立思想的宣示?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士不可以不弘毅」的薰陶給了我們這一代人一種深刻的責任感,責任感推動著社會進步。
頭髮沒吹乾,我就離開溫泉上路了。車窗打開,陽明山的風帶著樹的清香。陽明山,原名草山,蔣介石以王陽明的名字取代,同時把這條主要的山道命名為「仰德大道」。我,原來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長。
轉入山坡小道時,我想的是,如果YP和我是在「自由」和「真理」的校訓而不是「禮義廉恥」的校訓下培養出來的人,我們星期天那通電話的內容和基調,會是什麼樣的呢?
>>>>2007.4.14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