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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每過一輛計程車他倆兒都要往那邊張望一次,好幾輛計程車在他們跟前停下,他倆兒又擺擺手讓司機把車開走。這是四月中旬,想不到天氣就已經是這樣熱了,花開得比往年都早,簡直像是一次突然襲擊,人們都沒準備,來不及,都穿得還很厚,毛衣和毛褲還都在身上,天就一下子這麼熱了。他倆站在那裡是渾身冒汗,冒汗和出汗當然不一樣,但這對他倆是無所謂,天熱還有不幹活的?夏天,他倆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那何止是冒汗,是淌汗,是汗出如漿,但照樣也得幹,照樣得不停地砌磚,一上午要砌三米乘十米的青磚,三年前的那個工程,從那年春天就開始了,一直幹到了冬天,幹到大地上了凍不能再幹但老闆還讓接著幹。
老闆的心都是黑的,讓工人在水泥裡摻了鹽照樣幹,這就是豆腐渣工程,看上去水泥面兒光溜溜的,實際上用不了幾年就會一塊一塊往下掉。工程因為天氣實在是太冷而不得不停下來,包工頭終於向那個年輕的老闆要了些錢給工人們發了讓他們回家去過年。但年輕老闆要求留下兩個人把外牆的縫兒勾了,不勾完就不要走,並且扣下了他們兄弟兩個人的工錢,等他們勾完了再給。他倆只好繼續勾縫,在凜冽的西北風裡,一邊勾一邊埋怨,一邊在心裡凜冽地罵著。但為了把工錢拿到手,他們只能不停在幹。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就在這個年底,出了事,還沒等過年,那個年輕老闆就給抓了起來,為什麼事被抓?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只知道他們的工錢泡了湯,沒處去要了。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年過年他們是空著雙手回的家,渾身上下光光的,一分錢也沒給家裡帶,白幹了一年,讓家裡人也白等了一年。這已經三年了。這期間,他們找了多少次這個年輕老闆,但地方早就變了,人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後來,他們打聽到了,那個年輕老闆確實是破產了,錢全賠到了工程上,還欠了銀行一大筆貸款,現在聽說是當了計程車司機,給別人開車。在什麼地方開車?他們也打聽到了,就在桐花道這一帶,他們找來了,等著,也看到了,就是那個年輕老闆,滿臉倦容,開著計程車,拉著客人從他們旁邊一趟一趟開過去。他們決定就在桐花道這一帶等,他們拿不準能等出個什麼結果,現在的情況是,當年的憤怒早已經沒有了,好像是,那個年輕老闆也已經被收拾過了?已經不是老闆了,現在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了,已經夠慘了,倒要人可憐了。但是呢,他倆覺得這還不夠,也不公平,起碼,他倆兒那一年的工錢到現在還沒有著落,有沒有向他要錢的意思呢?有,但能不能要回來呢?他倆兒誰也拿不準。但他倆想試試。刀子呢,已經買下了,小而鋒利,在身上藏著,別在阿拉伯的後腰上。他兄弟倆兒,弟弟叫阿拉伯,天熱的時候,阿拉伯總是把白襯衣脫了,脫了又沒處放,就纏在頭上,纏成一大餅,在頭上。這樣一來呢,一是可以遮太陽,二來可以擋擋往下淌的汗水,當了這麼多年的磚瓦工,被太陽曬了多少個夏天?阿拉伯的皮膚又黑,頭上又是這麼一大餅的纏頭,可不像是個阿拉伯人。人們就叫他阿拉伯。
//上述兩段原刊載處僅為一段,為排版方便將之分為兩段,特此告知

他倆招了招手,車就停了下來。當年的年輕老闆當然不會認識他們倆兒。工地上的工人也太多了,都住在臨時工棚裡,也就是,用紅磚草草砌起來四堵牆,上邊再用油氈一蓋,油氈上再壓些磚塊兒和泥,刮大風的時候不要把油氈刮走就行。裡邊呢,是用四五塊磚,把木板子搭起來,就是一條大通鋪,工人們就都睡在上邊,工棚外邊接了一個水管子,水管子旁邊有一個大油桶,工人們就在那裡洗臉和洗澡。吃飯呢,工地上有一個伙夫,是阿拉伯他們一個村的,頓頓都是一碗燴菜,有豆腐,有粉條兒,有白菜,也只是這三樣,永遠是這三樣,當然還有一碗辣椒醬,饅頭蒸得要多大有多大,一碗菜,菜上放一個大饅頭,這就是一頓飯了。工人們收了工就都光著膀子蹲在那裡吃飯,工地上工人多,年輕老闆哪能記住他們,只是,他們記住了這個年輕的老闆,時不時帶著人過來看工程,總打著一根領帶。

他們兩個,坐在車上了,一個坐在前邊,一個坐在後邊。他們從年輕老闆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倆兒。「去什麼地方?」現在的計程車司機過去的年輕老闆問了一句。眼睛呢,是看著前方。「去馬站。」阿拉伯說話了,馬站在這個城市的北邊,再往北就是鋼廠了,那一帶很偏僻。年輕老闆已經把車上的計時表「啪」地一聲放了下來,車就開動了。車從西門外的這條道朝北開,道邊的洋槐開得真是好,紫紫的一片,又紫紫的一片,又紫紫的一片,又紫紫的一片,一片接著一片從眼前滑過去。這就說明車開得很快。前邊是一個紅燈了,車便只好停了下來。阿拉伯原是坐在年輕老闆的旁邊的,便和年輕老闆說話。阿拉伯說:「你開幾年車了?」年輕老闆卻回答說是下崗了:「下崗三年了。」阿拉伯呢,又問:「師傅原先是幹啥的?」年輕老闆這回是看了一眼阿拉伯,說:「啥都幹過。」語氣是疲憊的。「結了婚沒有?」阿拉伯又問,三年前,就這個年輕老闆,他還沒有結婚,這一點特別讓他們那幫子工地上的工人從心裡佩服,年輕輕的,婚還沒結就出來當老闆了,人們當時都這麼說,說老闆這條雞巴是世上難找,也不知道是哪個姑娘的福氣。「結了,又離了。」年輕老闆說,身子朝左偏了一下,把車子往右打,打過去了。這時車就朝了東,朝東開下去,再朝北轉一個彎,一直開下去,過一個橋洞再下去就是馬站了。年輕老闆看樣子不怎麼想說話,也不想提過去的事。他從倒車鏡裡可以看到坐在後邊的人,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吧,但很壯實,旁邊這一個,臉黑黑的,也很壯實,年輕老闆拿不準這是兩個什麼人?是外地來的?是來城裡打工的?還是來做買賣的?他都拿不準,現在是,他的眼力也不濟了,不是他老了,而是他遠離了他過去的行當,要是在過去,他會一眼就看出面前的人是不是進城打工的,是河南家,還是河北家,還是四川家,不用他們說話,一看就準。現在不行了,看不出來了。現在的這個年輕老闆是特別會看黑道上的人,在裡邊待了三年,說經驗也行,說第六感也行,許多的人站在一起,他幾乎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哪個人是黑道上的人。而且呢,還會看出他們的行當,是小偷?還是菸鬼?還是打架的。這對他開計程車簡直是有莫大的好處。現在是,他心裡有氣,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氣,無論是什麼樣的人上了車,他都會在心裡說:我怎麼會侍候你們?我怎麼會侍候你們?我怎麼會侍候你們?每上一個人他都會在心裡重複這句話,尤其是車上的乘客像阿拉伯這樣的人,他心裡的火就特別足。如果上坐車的是個有身分的人,他又會在心裡罵:球像!看你也沒多大的本事,坐出租。或者是,在心裡說:你算什麼?我當年,過手有多少錢?這個過去的年輕老闆現在的計程車司機看人的時候總是用眼角,回答乘客的問話也總是很慢。剛剛開出租的時候,他最怕的就是遇到過去的熟人。這是剛剛開出租時的事,現在呢,他不在乎了,碰到熟人又怎麼樣?一開始他碰到熟人會不收熟人的錢,現在是照收不誤。他現在是心裡傷感,傷感的了不得。車被堵了,他會煩躁地用手「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猛拍車喇叭,直拍得警察跑過來,彎腰,問:「什麼事?出什麼事了?你做什麼?是不是,遇到那事了?」一邊問一邊還會審視坐在車上的乘客,猜想是不是這個司機遇上了劫匪,那乘客會不會是劫匪。

年輕老闆說他是離了婚,但他並沒有離,他這麼說是為了保住他那些錢,他還有些錢存在媳婦的名下。他做了幾處工程,是越做越精,心也越做越黑,那就是,總是拖,材料款也拖,工人的錢也拖,能不給就不給,錢就這樣慢慢慢慢積蓄起來。他出來開出租,怎麼說,也有故意讓人們看的意思,那就是,他想用行動告訴人們,他身無分文了,破產了,這樣一來呢,果真就少了不少事,該上門的也不上門了。他之所以不到另一個城市裡邊去,是他的小媳婦還在讀研,在這個城市裡的大學,再有一年,他的小媳婦讀研一結束,他就要遠走高飛了。讓誰也找不到他。他現在的穿著也不那麼講究了,起碼看上去是這樣,下邊是條牛仔褲,褲子有點髒,在膝蓋那地方,有點油漬,是那次吃肉串時把油掉到上邊了。上身是件黑襯衣,粗布黑襯衣,看上去粗,卻是高檔,因為坐在車裡熱,他只扣了下邊的三個扣子,所以露著裡邊的白背心。他的衣服上總是多多少少沾著一些狗毛,他家養的那條小狗已經十歲了,春天一到就總是掉毛,他想把牠扔掉,但沒把牠扔掉的原因是去年他旁邊的兩家鄰居都被撬了,屋裡還有人,小偷就進了家。他的家之所以沒被撬是因為他的小狗警覺了,小偷一動護窗,小狗就叫了起來,是那種警告的叫聲,低沉,聲音在喉部,外邊的小偷聽到了,他的家就倖免了。因為這隻小狗,他的身上就總是有狗毛。他的腳上呢,是一雙皮鞋,鞋子是名牌的,他穿鞋子總是在「今日足屋」買,原皮原色,很厚卻很柔軟,穿在腳上真是舒服。他是個愛乾淨要體面的人,襪子總是穿白色的線襪,內褲呢,也總是穿白色的名牌內褲。他是哪種人?真是一下子很難說明白。他可以不開車,但他開了,而且開出租。他本可以整天待在家裡,但他卻偏要出來,所以,阿拉伯和他的哥哥才會找到了他。

「到了,就停在這裡吧。」

車開到快到小站的時候,阿拉伯讓年輕老闆把車拐到路的西邊去,西邊是野地。年輕老闆猶豫了一下,但聽說車上的這兩個人是來掃墓就不再多想了。他把車停下來的時候才明白是要出事了,因為,阿拉伯手裡的那把刀子,已經一下子頂住了他的腰,因為衣服穿得薄,他感覺到了刀子的尖銳,那尖銳的意思就是,只要旁邊的這個人一用勁兒,那刀子便會進到他的身體裡去訪問他的內臟。在那一剎那間,年輕老闆不知道這兩個劫匪是想要搶車還是想要錢。現在出租不好跑,從早上跑到現在,他還沒跑夠五十元。

「老實點兒,把錢都掏出來。」阿拉伯說,手竟然有些抖,這種事,他從來都沒做過,做這種事原是要有膽量的,此時此刻,在他的心裡,其實要比年輕老闆都害怕,他做過這種事嗎?他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

這時候,阿拉伯的哥哥已經從後邊跳下了車,堵在了車的另一邊,年輕老闆就是想下車奪門而逃也辦不到。

年輕老闆把錢從座子下邊取了出來,這太讓阿拉伯失望,數一數,想不到只有四十五元錢。

「再掏!」阿拉伯忽然氣了,怎麼才四十多塊錢。

「沒了,我早上只掙了這麼多。」年輕老闆也慌了,這種事,他畢竟是頭一次碰到,他出汗了,汗水原是不要過度的,一下子就是滿臉大汗。他想這兩個人也許是菸鬼,菸癮犯了,急著找錢,但他確實沒有錢。「我確實只掙了這麼多。」

「再不掏我就捅你一刀。」阿拉伯說。

「我真是沒掙多少,早上才出車。」年輕老闆說。

阿拉伯呢,這才明白現在才是上午十點多。接下來,他就開始搜了,三年前,就這個年輕老闆欠了他和他哥最少也有六千多,現在卻只有五十還不到,這算怎麼回事?這太讓人失望也太讓人生氣了。但阿拉伯很快就失望了,他翻了翻,車上凡是能放錢的地方他都翻到了,就是沒錢。

「脫衣服。」阿拉伯說,用刀比著年輕老闆。

年輕老闆就把上衣脫了,他以為這個劫匪要搜他的衣服。

「再脫。」阿拉伯又用刀子比著年輕老闆。他在做這件事之前已經和他的哥哥商量好了,要讓他把衣服都脫光,要讓他出醜。年輕老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裡邊的白背心脫了,這樣一來呢,他的上身就光了。年輕老闆的身子很結實受看,可以去美術學院當人體模特兒。

「再脫。」阿拉伯又用刀子比著年輕老闆的脖子,往上一指:「把褲子也脫了。」

年輕老闆滿頭是汗了,是害怕,也是緊張,忘了脫鞋就開始脫褲子。

「笨蛋,先脫鞋後脫褲子。」阿拉伯又說,刀子涼涼地就在年輕老闆的脖子上。年輕老闆的害怕是一點一點增大,他希望這時候有人出現,哪怕是遠遠地出現也好,他還想到自己的存款,存在蘇州的那一筆大數目,誰也不知道,連她的小媳婦都不知道,要是自己被這兩個人殺了,錢就不知道便宜誰了。當然是便宜了銀行,這就叫一報還一報,欠銀行的那一大筆貸款就等於還上了,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快脫!」阿拉伯又低聲喊了一聲。

年輕老闆就把褲子又一下一下脫了下來,裡邊呢,就只剩下一條鼓鼓的白色內褲了。年輕老闆脫一件,阿拉伯就往車外扔一件,扔出去的衣服都給阿拉伯的哥哥接住,塞到他們隨身帶著的提包裡,上衣,背心,褲子,還有鞋。

「把襪子也脫了。」阿拉伯的刀子一直比著年輕老闆,現在是,阿拉伯說什麼他只有照辦。年輕老闆把襪子也脫了,脫到這時候,年輕老闆身上就只剩下一條白色的內褲了。

「把褲衩也脫了!」阿拉伯又說。

年輕老闆猶豫了一下,他有那麼一點害羞,有那麼一點不懂,這兩個劫匪,要做什麼?年輕老闆在那一霎間想到了雞姦,這樣一來,他就更害怕了。

「脫!」阿拉伯又說,把刀子往年輕老闆的脖子上按了按。

年輕老闆只好把褲衩也脫了,他已經,全裸了,身上一絲不掛了。他還年輕,年輕的身子很好看,他保養得又很好,為了更好的發育,他甚至還做了包皮切除手術,此刻呢,是一覽無餘了,他用手捂著自己該捂的地方,這時候他開始發抖,不是冷,是害怕。他看著自己的那條內褲被扔出車去,也被車外的那個人塞進了提包。車裡的阿拉伯這時開始把車裡所有的座套,手巾,所有可以用來遮一下羞處的東西都扔出去。車裡沒有什麼東西了。只有赤裸裸的年輕老闆,他真是赤裸得完全徹底,只有在洗澡的時候他才會這樣。

阿拉伯下了車,他和他哥,把扔出車外的東西都塞到了提包裡,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事,用刀比著年輕老闆要他下車,這一次,年輕老闆預感到不妙了,他哭了起來,說他實在是什麼也沒有了:「要車就把車拿走吧,就是別要我的命。」

「誰要你的命,把後備箱打開。」阿拉伯說。

一聽說讓把後備箱打開,年輕老闆就哭得更厲害了。他明白,他這回是完了,他們會把他一刀捅死,然後塞到後備箱裡。他在這一刻才想到了要跑,但刀子就涼涼地比在他的脖子上。他抖抖顫顫把後備箱開了。阿拉伯看了看後備箱,後備箱裡是一個舊輪胎,兩隻空油桶,掀起的後備箱蓋子上掛著一條手巾,還有一條游泳褲,是年輕老闆游泳時用的。除此,沒有別的了。阿拉伯把那條手巾和游泳褲抽了下來。刀子,忽然又有了力量,在年輕老闆的脖子上壓下來壓下來,卻忽然一下子鬆開。

「上你的車吧,不要你的命,只是想讓你也光一回!」阿拉伯說。

年輕的老闆退著,捂著,上了車,但他不敢動,不敢關那個車門,還是阿拉伯從外邊「砰」地一腳把車門給他踹上,車門被踹上後,阿拉伯和他的哥哥在外邊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後,阿拉伯把臉貼近了車窗玻璃,對車裡的年輕老闆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也光一回!」年輕老闆是驚魂甫定,他看著車外,看著這兩個劫匪,提著那個鼓鼓的提包,朝公路那邊走去,那個叫阿拉伯的,忽然又停下來,回過頭來,大聲說:「不要你的命,就是想讓你也光一回!」

阿拉伯和他的哥哥下了一個坡,消失了,又上了坡,又出現了,最後,在公路上消失了。

幾乎是,所有的計程車,管理車輛的部門都給他們的司機發過指示,不許在車玻璃上貼太陽膜。怎麼說呢,這也是出於對司機安全的考慮。這樣一來呢,好了,外邊的人就可以看到車裡的一切。年輕老闆渾身上下光著,開著計程車終於戰戰兢兢上路了,這對於他,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受,全身一絲不掛,全裸著,坐在車裡,下邊,割過包皮的那傢伙,連他自己低頭看看都覺著陌生,是那麼大,那麼粗,那麼黑,那麼醜陋,有時候它可以是動人的,在它能夠給女人帶來歡樂的時候起碼是這樣,但現在是極其醜陋的,怎麼會長成個這樣!他想在車上找一點東西遮一遮,但車上什麼也沒有,有一陣子,他只好用自己的結實的大腿把它夾住,但哪能夾住呢,它的體積是不容忽視的。年輕老闆想了好幾條路線,但無論從什麼地方往家裡開都要走一段漫長的路,都要經過一個又一個紅綠燈。他甚至想到了一個中學時候的朋友,就在馬站附近的一個鄉政府裡上班,他想是不是可以把車開到他那裡去?到他那裡找一身衣服,但進了那個院子自己怎麼才能下車?光著身子,怎麼才能往辦公樓裡走?光著身子,怎麼才能上樓?而如果他的這個朋友又恰好不在。手機呢,也給那兩個劫匪拿走了。按照最近的路線,他想他最應該去的是他母親那裡,他的母親住在西門外那一帶,是一樓,只要進了大院,把車停到小院的門口,他就可以跳下車往家裡跑,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時候,正是院子裡的老太太們曬太陽的時候,自己光著,就是捂著,也不可能捂得住,還不把那些老太太們嚇暈?他又想到了他的哥哥,在三醫院東邊,只要把車開到那個院子,開到他哥哥朝南的院門口,跳下車,一敲門就可以進了家,但這可以嗎,這樣子可以讓他的嫂子和姪女看嗎?還不把她們嚇壞?他低頭看看自己下邊,這個念頭馬上就被打消了。

車在路上行駛著,外邊的人好像已經注意到他了,天雖然一下子熱了起來,讓人防都防不住,但也不至於熱到這個份兒上,怎麼可以,這個司機,光個膀子在那裡開車,真是沒有司機的起碼道德,真是不像話!太不像話!外邊的人們當然看不到車裡,但年輕老闆真怕有個人忽然跑到車的前邊來攔車。或者是,前邊堵了車。他這樣想著的時候,車已經進了城,遠遠的是紅綠燈了。年輕老闆害怕了,怕趕上紅燈,他有意把車開慢了,算計著,後邊的車不耐煩了,一個勁兒地按喇叭,按了又按,把車「呼」地一聲超過去了。又一輛,在後邊,一個勁地按喇叭,也是按了又按,也把車很氣憤地超了過去。還朝他這個車上看了看,那輛車上的司機馬上就吃了一驚,怎麼,這個司機,居然會,光著膀子!不至於吧,車挨得是太近了,那輛車的司機又朝這邊看了一下,以為這邊的司機是喝多了。那輛車的司機把車窗玻璃搖了下來,對這邊說:「喂,朋友,喝多了就不要開了。」

年輕老闆算計著時間,終於沒給堵在紅燈下,綠燈通行了。他現在是戰戰兢兢,一進市區,紅燈就多了,過一段一個,過一段一個,過一段一個,過一段一個。而他的車終於停在紅燈下了,而且是最前邊,因為他想搶過去,但沒等他過去紅燈就猛然亮了,他就只好排在了第一位。一個姑娘,衣裝甚是入時,從他車前的斑馬線上匆匆過著,一掉臉,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好像這還不夠,她又回了一下頭,又尖叫了一聲,然後不是走,而是跑,這姑娘是看到了,什麼都看到了,這意外的收穫簡直讓她受不了。在姑娘怕人的尖叫聲中,綠燈終於亮了,年輕老闆把車簡直是飛一樣開過了十字街口,下一個街口是什麼燈年輕老闆好像已經分辨不清了,他亦是受了驚,被那個尖聲大叫的姑娘。他沒停車,馬上就要到家了,所以這一帶熟人就更多,他不敢停車,紅燈也罷綠燈也罷,那個姑娘的一聲驚叫讓他下邊起了巨大的反應,那巨大的反應因為受了從未受過的刺激而好像暫時消除不了。就在這巨大的反應下,年輕老闆衝過了一個紅燈又衝過了一個紅燈,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已經想好了,顧不得那麼多了,下了車他就會捂著下邊往樓上跑,沒有開門的鑰匙也不要緊,就蹲在那裡等鄰居。這時候,已經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了,年輕老闆想自己的年輕媳婦差不多已經回家了吧。他把車開得飛快,要多快有多快,管什麼紅燈綠燈,他覺著,他的車是在飛起來,而突然呢,他的車確確實實是飛了起來,一下子,在商業醫院那個地方,一下子飛了起來,再往東拐一個路口就到他的家了,但他的車在一輛重型車的輪子下一下子飛了起來,像跳水運動員在高台上背身跳那樣,他的車,一下子,優美地飛起來,車頭朝上,飛了一個弧型,是背身跳,原地背身跳,一下子跳起來,又原地落下來,車頭著地,落下來那一剎那間,朝一邊倒下去的車尾又給那輛重型車的尾部弄得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側身轉。這一轉,車就滑到了人行道的另一邊,是立著滑行,像是美國大片中的特技,車門在滑動的時候忽然自己打了開來,完全是自作主張。

年輕老闆給赤裸裸地從車裡救出來的時候居然沒有死,人們奇怪這個年輕司機怎麼能夠,在撞車的那一霎間把衣服脫得這麼徹底?連一條內褲也沒有剩?車裡呢,也沒有衣服,上衣呢?褲子呢?內褲呢?鞋子呢?襪子呢?

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呢?救護人員跑來跑去喊。但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道邊的桐花快要開了,樹上的骨朵都努著,天熱得它們不開怕是不行了,天實在是太熱了,讓人沒有一點點準備就一下子熱了起來。道邊正在施工的那棟樓上,不少從外地來的泥瓦工都停了手裡的活兒,臉朝下趴在腳手架上看下邊的車禍。他們的身後,是天天都在往高升的樓體,他們,這些從外地來的泥瓦工,一天起碼要砌三米乘十米的牆,要不,到了年底,他們就拿不到幾個工錢。他們的衣服都還沒換季,毛衣毛褲都還在身上,他們熱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們在上邊看著下邊,終於看到了下邊這場車禍的主角兒,一個光溜溜的年輕男人仰面朝天被抬進了一輛救護車,車門一關,救護車馬上大驚小怪地尖叫著,很快消失了。

年輕老闆的那輛計程車還在那裡立著,立得十分妙,要是有人有意想把它立成那樣,也許還不好辦,但它就那麼立著,像是要倒,但就是不倒,行人都遠遠繞開它,也有人停下來,問路旁的人:出什麼事了?人有事沒事?聽說這個司機出事的時候渾身上下什麼也沒穿,一絲不掛,不會吧?怎麼會一絲不掛?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年輕老闆出事的時候,確實是渾身上下一絲不掛,但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的結果,可能連那個阿拉伯和他的哥哥也始料不及…… 


>>>>2007/03/18~20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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