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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的自由,導致絕對的腐化。

那天星期五,下午四點多,兒女都放學回來,白荷被她兒子麥可慶打了一耳光,因為她請麥可慶寫完功課再玩電腦,麥可慶堅持不寫。

白荷立刻撥打113,對方給她一個協調機構的電話號碼,她跟一位輔導人員通上了話,得到一些口頭上的安慰,輔導人員也透過電話跟麥可慶溝通了一會兒,然後給白荷一個結論,她兒子已經國三,夠大了,只要沒有混幫派,她應該尊重兒子的選擇。雖然輔導人員說得很委婉,但白荷無法接受:「如果老大可以不做功課就玩電腦,老二怎麼會服氣?」輔導人員說不同年齡的孩子本來就有不同的對待方式,只能溝通,不能要求齊頭式的平等。白荷無奈,等到晚上老麥下班,夫妻兩人討論一番,決定第二天報警處理。

星期六早上來了兩位員警,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說好說歹把麥可慶訓誡了將近四小時。臨走扮黑臉的語帶同情告訴白荷:「妳兒子現在會打你,以後難保不會殺妳,兒子殺父母已經不是新聞了,妳自己要小心。」

由於使用暴力,白荷處罰麥可慶一星期不能玩電腦。為了報復,麥可慶這星期每天不洗澡不刷牙臭哄哄去上學,並且把中午的便當廉價賣給沒吃飽的同學,然後等在廚餘桶旁邊乞討同學吃剩的食物。他回家向白荷誇耀行乞成果,白荷忍不住罵他賤,他說:「眾生平等,一樣賤。」

傷心了一星期,白荷終於踏出家門,向好友瑞雲訴苦。瑞雲帶她去找一位通靈老尼,老尼只看了白荷一眼,便說是她從前墮胎的嬰靈作怪,干擾她孩子心神。白荷哭得唏哩嘩啦:「我又不是故意要墮胎,那時候久病吃了太多藥,後來發現懷孕了才知道其中有些藥會導致胎兒畸形,我為這件事也哭了好幾年啊……」老尼說會幫嬰靈超渡,並要求白荷自今而後至少要吃奶蛋素。辭別老尼時,瑞雲提醒白荷要給點香油錢,白荷問應該給多少,瑞雲說兩千。

白荷一回家便上網學習烹調素食。不過,吃素第三天,老麥無法忍受了,問白荷為什麼這兩天都沒肉可吃,白荷把老麥拉進廚房,跟他坦白去見老尼的事兒,老麥怒不可遏,問白荷有沒有給錢,白荷說人家幫忙超渡誦經也很辛苦,總不能教人家做白工吧!老麥堅持要錢的就是騙人的,「妳居然信這個,虧妳還是個碩士,書都念到哪裡去了?妳以前不是說,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神』力於我何有哉!從前那個主張無神論的白荷怎麼不見了?」

經老麥這一提醒,白荷驚覺自己年紀越大越懦弱了,決定找回她的自由意志,想吃素就吃素,不想吃素就不吃素,無罣無礙。不過她仍覺得虛虛浮浮的,既沮喪又不踏實。直到淑芬打電話來催稿,她才想起來還有一本書稿的插畫沒完成,這陣子完全忘記自己是個SOHO族了!

淑芬聽出她的聲音不對勁,約她隔天一起吃午餐聊一聊:「有事要說出來,不要憋在肚子裡,會憋出憂鬱症的。」

然而,這場午餐約會讓白荷更絕望。

「我覺得自己好命苦,小時候父母不高興就打,我都不敢反抗;現在用愛的教育養孩子,卻被孩子打。怎麼無論我當孩子還是當家長都要被打?」

「這年頭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我兒子想玩電腦的時候就像毒癮發作,我要是不讓他玩,他也會跟我拚命啊!我兒子念大學的時候,他說老師在台上講課,同學在台下玩線上遊戲,根本管不動,更荒謬的是這些學生還有權力評鑑老師!我以前不是跟妳說過,我兒子他們學校那麼鬆,他居然還能被當,就是因為都不去上課啊!每天在宿舍玩電腦不出門。大四那年,暑修要十五個人才能開課,可是只有他被當,我硬是幫他繳了十五人份的學費,讓他順利畢業,結果當完兵還是每天掛在網上。他說要考公務員,可是每天關在房間裡玩線上遊戲怎麼考得上?他還有臉跟我說第一次當然考不上,他只是先考個經驗,接下來他還要報名司法特考。」

「他不是念觀光的嗎?什麼時候開始對司法感興趣了?」

「他就在唬爛咩!」

「他有沒有女朋友?我爸總說有了女朋友就會有責任感。」

「我兒子沒有女朋友,但是我可以告訴妳,有女朋友也一樣。妳知道我們出版社隔壁那家公司的沈副總,他兒子都三十幾歲了,也不去找工作,透過網路認識一個十八歲的女朋友,現在兩個人同居,每天就關在房間裡上網,只有肚子餓和想上廁所的時候會出來,連親戚長輩去拜訪,他們也避不見面。上星期沈副總在我們共用的茶水間碰到我,問我的意見,要不要乾脆讓他兒子和那個女生結婚算了?我說萬萬不可!本來你家只有一個廢人,結了婚就正式變成兩個廢人,他們再生一窩小孩,怎麼辦?」

「我們可以結合有同樣困擾的家長一起要求立法把線上遊戲列為毒品嗎?」

「妳想被人肉搜索成為全民公敵嗎?」

「唉,我以前相信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可是我小時候那麼努力,怎麼看起來以後還是會很傷悲?兒子以後可能會殺我,女兒的個性翻臉像翻書,兒女都不可靠,晚景淒涼啊!」

「妳要慶幸自己以前有努力,至少還有一技之長可以養活自己,不然會更可悲。」

「妳覺得這是不是我們前世欠下的業債啊?」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那些論調,我只知道,遇到問題就要想辦法解決!不要怕丟臉,徬徨無助的時候就馬上去找有經驗的人談。懂嗎?」

懂,白荷心裡想。可是她仍然看不到希望,她從小渴望的幸福家庭已經開始崩毀……

晚上,麥可慶依然不寫功課,他在客廳玩電腦,白荷也不理他,逕自趕畫稿。客廳旁的小陽台裝了氣密窗和兩層窗簾,白荷平常就在這個角落作畫。過了約莫一小時,麥可馨也來說要玩電腦,白荷放下畫筆,進可馨房間幫她檢查功課,發現明天要考英文單字,可馨完全沒背。

「妳剛才不是說功課都寫完了嗎?」

「這是背的,不是寫的。」

白荷拿出可馨的英文課本說不管寫的背的,要做完所有的功課才能玩。

可馨發作了,「為什麼哥哥可以不做任何功課,我卻要做這麼多?我不要!」她把英文課本扔在地上。

「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嗎?等妳十五歲就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做功課,現在請妳把課本撿起來。」

「不管,我要玩!」可馨繼續扔鉛筆、橡皮擦、尺、桌上的公仔、書櫃上的玩具……

「妳再不把東西撿起來收好,今天就不能玩電腦了。」

「不公平、不公平!妳憑什麼剝奪我的自由?憑什麼?」可馨鬼哭神號開始摔椅子。

頭痛胃痛一併襲來,白荷深呼吸力圖保持理智。

麥可慶跑來看熱鬧,用嘲諷的語調對白荷說:「妳以為有電腦就有權力啊?哼,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化。」

白荷一肚子火,決定反擊:「絕對的權力不會帶來絕對的腐化,因為有權力就有責任,除非這個有權力的人擁有絕對的自由來拒絕承擔他的責任。否則古代擁有絕對權力的皇帝那麼多,如果每個都腐化,哪還會有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只有不願受責任或道德束縛的人、追求絕對自由的人,才會走向絕對的腐化。就像你,現在我不管你,你自由了,卻完全不願意盡學生的責任,越來越腐化!」

「那是妳定義的責任和腐化,不是我的定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義,豈不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語言,大家雞同鴨講,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說來說去,你們還不就只是想逼我讀書!」

「我只請你把學校出的功課寫完,我什麼時候逼過你念書?」

「你們大人都是一夥的,考基測就是要逼小孩念書!」

「你們在吵什麼?」老麥下班回來,母子二人結束言語纏鬥,麥可慶回他臥房,「碰!」一聲把門關上。

白荷拉老麥進主臥,把兄妹倆的問題做個匯報。「我去看看。」老麥揉著太陽穴走向可馨的房間,女兒不在裡面。老麥往客廳走去,看到可馨在陽台畫畫。老麥過去看她在畫什麼,只見她隨手塗鴉,還有好幾張畫紙散落地上。老麥拾起幾張仔細一瞧,可馨毀滅性的色彩覆蓋掉一幅幅原本柔美密緻的圖畫。

「可馨,住手!白荷,快來,這些是不是妳的畫?」

白荷坐在主臥的書桌前,本來想靜一靜,聽到老麥叫嚷,急忙衝到陽台。

沒錯,她要交給淑芬的插畫全毀了。

白荷癱坐沙發上,老麥把可馨趕入臥房反省,泡了一杯熱茶來安慰白荷。

「女孩子的叛逆期來得早,長大就好了。」

「叛逆期?她才九歲耶!也早得太過分了吧?」

白荷在腦子裡大發雷霆,但並不顯露出來,因為不願讓孩子覺得激怒策略成功了。她壓抑著,只能感嘆這人生啊,是試煉,也是修行。她開始考慮要選一個宗教,在情緒臨界失控時,給脾氣一道束縛、給心靈一個依靠。不是信仰問題,只是想為自己這個人添加一些含有謙卑成分的調味料。

>>>>2012/02/01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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