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大哥的背影後,弟弟才真正成為我的弟弟……

三十年前在金門、二十年前在三重,兄弟三人還睡一張床,還在一個屋簷下。

三十年前在金門,哥哥十六歲、我十二,弟弟十歲。金門昔果山,三合院廂房裡,一張雙人床不只睡了我們兄弟,最多的時候,還擠了三個姊姊。弟弟有時跟父母親同房,有一天早晨,我盥洗後找弟弟。母親偏頭,坐在化妝台前梳髮,弟弟呢?還熟睡,不仰臉或側身,而匍匐著,屁股翹得高高,雙手枕臉。我跟母親相視一笑。我搔弟弟屁股,他手一揮,像牛,拿尾巴驅趕蒼蠅;再捏他鼻子,他一口氣吸不過來,終於醒了。我跟母親哈哈大笑,他卻不知所以然。

最早是大姊、二姊,然後是三姊,渡海離家,在南崁加工區上班。當時,離家赴台上班掙錢,是現實跟時尚,也是一種幸福,姊姊們矇在前程似錦的假象,在塑膠花的產品線上匆匆結束她們的童年。姊姊們在每年農曆過年前,搭艦艇返家。民國60年間,只賴信件往返,告知船班,船能開或遲開,得看風浪,我常跑到屋後空軍營舍邊,望灰灰大海,找尋訊息。海平線不是一條線,更像一個洞穴,那裡有一扇天方夜譚裡的巨大石門,得試上各種祕語,才找得到鑰匙。

不只我一個人望著海,有時候是一大群人。那簇擁的樣子、那焦慮卻佯裝無事的樣子、那虔誠如舉香頂禮的樣子,讓我們簇擁的模樣越來越小,而海,以及未知的命運卻越來越大。有船艦從洞穴釋放出來了,越來越大,如果是貨輪,村人難掩失望;若是軍艦,村人說,是啦,就是那艘船,他們要回來了。村人各自回家,時刻留意門外動靜。

姊姊們返家,跟軍艦從高雄港出發的時間一樣,變化不定。有一回,姊姊上午回家時,我正挑著兩麻袋落葉當柴火。二姊迎面走來,我喜出望外,二姊接過我的擔子,她的神情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說辛苦了,留在家鄉的弟弟。不多時,姊姊們再啟航料羅灣,回南崁上班。幾年後,大哥到台灣學車床,家裡只剩下父親、母親、我跟弟弟。已忘記大哥離鄉那幾年,誰來早起餵雞鴨,且煨暖豬飼料,料是母親一人扛作了。若記憶是一只口袋,肯定有了漏洞,當年我未滿十二、弟弟不滿十歲,父親趁遠洋捕魚之餘,才得耕田鋤草、播種收割,家裡的田卻一塊也沒荒過,玉米、花生、高粱、地瓜,依然豐收,一家人勞作的力量遠超乎我的想像。

我對大哥離家,要比姊姊們讓我感受更大。從小,大哥就護著我,我也隨他犁田、播種跟耙草。大哥從小就肩負持家任務,能在寒風凍裂臉頰的冬天克服溫暖的被窩,快速升起灶火,炒一盤香噴噴的豬油炒飯;他手臂不比初生的玉米穗粗,卻能持犁馭牛翻田。我童年有很大的一部分跟大哥相隨,直到他離家,看不到大哥的背影後,弟弟才真正成為我的弟弟。96年夏天,我跟弟弟兩家七口相偕回鄉,我問他,可記得有一次上學途中,他鬧肚疼,蹲地上,他的同學拜託士兵載他上醫院?弟弟身為當事人,卻忘了。我能牢牢記得,是因為我並沒有陪他蹲在旁邊,也沒陪他就診。那是中午,返家午餐後再到校上課,我認為,弟弟得忍耐住小小的病痛。我會這麼想,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在戰地成長,沒熬病跟忍痛的韌勁是不行的。弟弟蹲在渠道上的身影慢慢變小,我轉彎,繞進校園時,還確信弟弟能夠自己站起來,走到學校。他沒能站起來,也沒有記住這段往事,反倒是馬路邊那團黑點像一滴遇熱後融化的柏油,我沒有記憶的酒精,揮發這一段往事。

幾年後,父親、母親、我跟弟弟,踏上金門人的共同遷徙路線,上軍艦,登陸高雄港,搭柴油火車一路鼓譟北上,落腳三重。我讀國一、弟弟讀小五。而今,我的孩子也讀小五了,我每天仍習慣牽他的手,過幾個車流較大的路口,才放心讓他自己走;而當時,我卻忽略弟弟只是十歲大的孩童。若說,十二歲的天空是太低矮了,不足以看護十歲的雲,那麼,三十歲、四十歲呢?

我在十二歲那年,發現了弟弟,但幾年後,卻再度遺失。



手足間,若沒有吵架、玩鬧,就沒了真正的情誼。大哥跟我玩鬧,把我壓在木麻黃樹根下呵癢。他鬧、我笑,他沒罷手,最後,我是哭了。這一哭彷彿成就了不可磨滅的意義,成為我跟大哥交集的往事。遷台後,姊姊們跟大哥多在假日返家,但他們已過了玩耍的年紀,我沒有選擇似地,跟弟弟玩在一塊。嬉鬧的空間從金門的鄉野變成了客廳和房間,不再有蝴蝶可撲、沒有蟬可以抓,更找不到任何一株相思樹,爬樹幹,搖枝椏,甩落棲息樹上的金龜子。

我們騎馬打仗,鑽進被窩裡鬧,假日則相偕到國小操場打棒球。差距兩歲,吵架難免,一次為了爭看電視,我跟弟弟扭打。在金門讀國小,學過微末的跆拳道,我推開弟弟揮拳砍劈,仍占不到上風時,只好飛腿攻擊。很多年後,弟弟的兩個女兒已長到會吵架的年齡時,我跟她們說,你阿爸,小時候跟阿伯打架,竟說打架不得用腿。她們忘了跟我打架的是她們的爸爸,都說,打架還有規定啊,真好笑。

弟弟升國中後,從小接受的從軍報國信念居然萌芽,投考士校。對弟弟從軍這事,我曾否寬慰、了解?而今思索,像望進時間的大霧,不僅弟弟迷失了,我也遺失在雪茫茫的霧色中。若說,人生當中或多或少都有一個謎一般、霧一樣的時間,國中歲月對我,即是如此。我迷失在鄉愁裡,且不知未來走去何方,傻傻地過每一天,一有零錢、閒暇,都趕往漫畫店報到。

不過,卻有一條路線明明白白屬於我跟弟弟的。那是假日,我跟弟弟從三重住處,過三和路、接自強路、轉正義北路,到金國戲院、國園戲院,或已拆除的天台跟天南戲院,度過好幾個下午。這一條路,代表兄弟倆對城市繁華的初度認識;這一條路,我現在每回走過,時間之線就起了棉球,我再看到弟弟那缺乏思索跟快樂洋溢的一張臉。

高中聯招考場在西松國中,陪我考試的是弟弟。不知道他怎麼度過那無聊漫長的兩天?當我與數學、國文、英文、地理、歷史跟三民主義等學科對抗時,弟弟是怎麼對抗那一格一格的寂寥,而能在有限的下課時間,仍一派天真、仍饒富興致?不可思議的是,我在弟弟高中應試時,卻因學校聯誼而缺席了。高中畢業後,大哥在新莊謀職,住在家裡,我則選擇提前入伍。偶爾放假回家,與大哥同房,弟弟擁有他自己的房間。

有一次提前在周五返家,未開門,門後就喧嘩陣陣,打開門一看,弟弟跟同學七、八人,在家裡打麻將。我怒喝,操他媽的B,都給我滾!不一會兒,弟弟的同學走得乾淨,客廳內只餘弟弟,跟他羞愧、漲紅的臉。這是我第一次動用哥哥的威權,我沒在往後的日子使用過,也不知道那威權在今日,還存在否?但這事件告訴我,弟弟已獨自孕育他的人際,一個完整如我、自私如我的世界。

除役、上大學,跟弟弟的交集漸少。父母親為大哥買了房子,我大學畢業,跟哥嫂同住,也就近購屋,兄弟各自成家,姊姊們遠嫁,再難像童年聚首。人間的聚、離,竟匆匆完成。



兄弟再同寢,卻在外婆出殯時,一起下榻飯店。這也是兄弟三人,三十年後同在金門。喪事後,回返舊居,遠遠看到屋頂上幾名工人鋪設屋瓦。父親說過,屋梁白蟻蛀蝕,非換不可。門、窗、地板,隨之更換,看似煥然一新,實卻面目全非。工人為方便拆卸屋瓦,砍了屋後的木麻黃。它的樹幹長得粗實,得兩人,才得環抱。屋頂少了樹蔭,屋內添上新漆,像個禿子,染了皮膚病。側門的防空洞已經掩埋,後頭的豬舍廢棄多時,再過去的林子依舊蟬響,卻沒有夠高的竹竿能搆著牠們。樹林卻蔓延到路上,林內蓊鬱,蜘蛛網密布,我望見童年在裡頭穿梭玩樂,卻走不進去尋舊。

前一晚,兄弟三人也沒多餘的話。我問弟弟,可記得有一年元宵節,我、他跟堂妹,在外婆家盤桓多日,三個人跟外婆擠一張床,三個人來回昔果山跟榜林村,步伐小、馬路長,走得久久才到。弟弟想了一下,搖搖頭,寬慰自己說,隔那麼久,哪能記得?

金門的路開得多,回鄉路也跟著變多,然而,兩家七口同遊金門時,還得賴地圖指南。弟媳婦調侃說,你們不是金門人嗎,怎都不認識路?我跟弟弟只能乾笑,額頭冒汗。

不過,真有那麼一天,弟弟不識得回家的路。那晚,弟媳婦來電,請我一起到中山北路,接喝得爛醉的弟弟。找到弟弟時,他已被店家趕到門口,幾名警察環伺周遭,像伺候弟弟抽菸,實則監看著。弟媳婦在車上說,他到內湖參加同事榮退餐宴,不知後來如何續攤,進了酒店。同僚怎麼離他而去的細節,弟弟事後也說不清楚,警察跟弟媳婦說,喝醉了,怎麼拉都不走。我下車,拉他走,警察這時問,這是你的什麼人啊?弟弟說,這是咱大仔。弟弟沒醉,還能辨識我,他尾隨我走幾步,卻不願意上車,反向對街走。問他去哪兒?他說回家。

這不是你的家,你回哪兒呢?誰說不是,我家明明就在這裡。

我索性拉他走向對街,找門牌證明。他是醒了半秒或一秒,還是不願意僵在自己的錯誤裡,終於隨我上車。進大樓車庫,開車門,扶他進屋。這是我第二次到他的屋子,十年前還嶄新亮潔,現今卻多雜物,以及兩個女兒。扶他上床,脫掉他的上衣,解下牛仔褲拉鍊,扯褲腳,脫下褲子。床上躺著只著內褲的弟弟,同時也是一個女人的丈夫跟兩個女兒的爸爸。

但在那一刻,我像是剛剛發現,我有一個弟弟。

弟弟家在三重永福街,搭計程車,十分鐘可回我家。幾個轉彎,車子上三和路,等過紅燈。車子一啟動,我卻疲憊地往後仰。我意識到自己睡著了,也因為這樣的意識而驚醒。我愣愣看著街景,好一會兒,才想起我為何在這裡。車子還在三和路,司機沒繞遠路,按我指使的開往仁愛街。剛剛睡了多久,三秒或五秒?在這剎那,我睡得精熟,彷彿切斷我跟這一個夜,以及這一生所有的聯繫。

車子停妥五華街巷口,往前走,就到家了。

家,停在黑暗的海洋上,它居然就流動了起來。

>>>>2009/09/11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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