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伴隨著兩岸大三通正式開啟的另一個好消息是,2009年,台灣當局擬對大陸學生赴台留學正式解禁,持續半個世紀的兩岸被割裂的學歷互認和學生交流,將第一次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彌合。
官方的割裂之外,民間的學術交流卻從未間斷。自2005年以來,大陸已有近千名大學生以交換生的名義赴台求讀,雖無留學之名,卻近乎留學之實。他們的求學經歷,他們的喜怒、困惑,沉重,將必然為真正赴台留學者所延續並重複。
「這次期中考試,大家做10道題,外籍同學做5道。」台灣成功大學(以下簡稱「成大」)的講台上,老師抱著一疊試卷。
「僑生呢?大陸同學呢?」講台下,有同學問。
老師頭也沒抬,「只要是中國人,都要做10道題。」
「那台灣同學呢?」一陣幾乎異口同聲的響亮的聲音。
老師笑了,「都在學習『中華民國憲法』,還不說自己是中國人嘛。」
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夏天怡一聲不吭,謹記父母的反覆叮囑,「千萬要低調,千萬別和人爭論。」
作為班上惟一一名大陸學生,她已不是第一次直面這樣「敏感」的場面。這名20歲的大三女孩來自復旦大學,作為交換生,她將在台灣成功大學政治系學習118天,和台灣同學一起修課、參加期末考試,學分和成績直接轉入復旦同類課程。雖無留學之名,卻近乎留學之實。
與夏天怡同赴成大交換的還有來自大陸八所高校的50名學生。從2005年台灣開放接收大陸交換學生至今,已有近千名大陸學生去過這片「中國最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近日,台灣「教育部」對外宣稱,最快2009年8月將正式招收2000名左右大陸學生赴台攻讀學位,半世紀的兩岸被割裂的學歷互認和學生交流將第一次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彌合。而夏天怡們的故事,將必然為真正赴台留學者所延續和重複。
夏天怡選的這門課無法轉換成母校復旦的學分,因為其課程名是「中華民國憲法」。但她仍打算把課聽完,「我想瞭解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台灣。」
「它有自己的邏輯和語境。」夏天怡說。
最熟悉的陌生人
兩岸學生才交換了3年,3年面對民進黨執政的8年,面對從對峙到緩慢解凍的半世紀,太短太短。
臨去台灣前,有老師提醒夏天怡,別帶禁書,別複印太多資料,海關可能會沒收;別在機場幫陌生人帶東西,怕遇上販毒,販毒在台灣會判死刑;如果有機構頒獎學金要三思,可能會有目的;不要亂搭機車(摩托車),台灣機車太多,交通事故高;不要激烈和人爭論政治問題……
但9月中旬,南京理工大學光電學院大三學生李一揚抵達台北桃園機場時,還是過早地樂觀起來。從機場到台北市區路上,高速路「像極了北京的京石高速,其中一座立交橋和北京的蓮花橋幾乎一模一樣」。這讓李一揚感到驚喜,「台灣人除了普通話講得生硬,溝通一點障礙都沒有!」
三個台灣室友興奮地幫他整理物品,反覆問他,「台灣學生凌晨一兩點才睡,我們打鍵盤會不會影響你?」當晚,李一揚打電話給父母,「好開心!台灣學生比大陸同學還容易交往!」
但一兩天後,他被雷到了。半個樓層的學生都慕名而來「參觀」這位「傳說中的對岸同學」脫口而出的問題竟是,「你們一出生就能分到田地嗎?」
很多時候,李一揚不知如何作答,「就像南京與台北的直線距離僅827公里,但我們得先到香港再轉飛台北;我現在和台灣同學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住,但我們之間仍然隔得好遠。」
人民大學學生王重圓抵達台灣大學(以下簡稱「台大」)時,學校各社團正在招新,她即刻感受到「完全不一樣的場」。古色古香、兼具日式和德式建築風格的校園裡,十幾名合唱團團員穿著統一的深藍色T恤,站成兩排,在人來人往的小福利中心廣場高唱著自創的歌曲。
她參加了康服會(康復服務協會)的茶話會,這是一個幫助孤兒和受虐兒童等弱勢群體的校園義工社團。在分組自我介紹環節,王重圓被圍成「中心」,「你們管『警察』都叫『公安』嗎?」「你們是不是把『蠟筆小新』叫作『一個白痴小孩的故事』」……
這幾乎是每個大陸交換生初到台灣的「禮遇」。「85後」(1985年後出生的簡稱)的大陸年輕人在好奇於四周的全新環境和人事時,他們也被台灣同學同樣好奇地打量著。
剛
到台南成功大學做交換時,夏天怡正趕上《海角七號》被台灣人瘋狂追捧,她忍不住去了電影院。坐在黑漆漆的一片台灣學生中間,聽著國語、閩南語、日語的不斷
交錯,看著兩段日台愛情的今昔糾結,她的「笑點」與周圍人始終不同步。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藉著微光,她發現他們臉上都帶著陶醉。
回來的路上,夏天怡邊走邊在腦海裡搜索屬於「我們」的有影響力的電影,結果搜到的全是抗日時期的戰爭片。
成
功大學食堂裝有電視機,在用餐時間播放受學生歡迎的三立電視台的新聞,這家泛綠電視台的大陸新聞清一色的負面和攻擊,台灣同學如家常便飯般邊吃邊看,夏天
怡的一個北京同學總忍不住壓低聲音罵道,「抽死丫!抽死丫!」「這不是媒體的錯,也不是台灣同學的錯,是不開放的錯。」夏天怡開解好友,「兩岸學生才交換
了3年,3年面對民進黨執政的8年,面對從對峙到緩慢解凍的半世紀,太短太短。」
這個活躍的群體正逐漸被台灣媒體關注。海協會會長陳雲林訪台期間,台灣中央社記者訪問了夏天怡等幾位交換生,這些年輕人坦誠地談了各自的看法,這讓記者感到驚訝,「大陸的80後不再拘謹、嚴肅,面目表情呆板。」
台灣《聯合報》記者林志成曾指導過一名來自武漢大學的實習生,對其業務能力和見地「超出想像」,「雖然他們還不能影響台灣社會對大陸的印象,但他們有實力影響和他們打過交道的一個個具體的台灣人。」
沒有「界限」的校園
有深藍的老師對她熱情得以致「擔心會被攻擊」,也有深綠的老師以「人數已滿」為由拒絕她的選課申請……
上課第一天,夏天怡還是忍不住「全身血液都湧上了腦門」。
老師提到了汶川大地震中的「什麼跑跑」,又提到了,「台灣一場大火災,一個老師夾著兩個孩子從火海中逃了出來,之後又沖進去救人。」講台下一片噓聲。
一
下課,夏天怡攔住正要離開的老師,「『什麼跑跑』叫范跑跑,他的生命觀絕對不代表大陸老師的師德,相反,他的博客在大陸引起強烈抨擊和批判。」老師瞪大了
眼睛,隨即恢復了微笑,連連向她道歉。下節課上,老師在班上隆重地再次道歉,「我們班上有位大陸同學,她指出了我的錯誤。同學們以後要客觀地看待大陸。」
從此,老師再引用大陸的情況時,總習慣性地瞟她一眼,「天怡,你說對不對?」
這讓夏天怡很囧很驚喜,「其實他們願意傾聽和接受不同的聲音。」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教授張錦華喜歡在課堂上看到不同膚色、不同國家和地區、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大家一起交流、分享、碰撞各自的觀點和經歷,任何問題都不只有一個答案。」
王重圓在台大的學習之初,「腦袋裡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分裂的」。
台大每個院系都有自己的教學樓,在古色古香、中間有口天井的文學院,每間小教室都完好地保持著歷史的痕跡——細小木格窗、從中間推開的兩扇木門。
但從這些古風尚存的教室裡傳出的教書聲,總是不乏偏激、前衛與顛覆。台灣高校的老師大多有歐美留學背景,儘管教學設備齊全,卻不喜歡做PPT,而是手寫板書,「他們喜歡隨性展開思路」。
文
學院世界史老師被學生公認為「最富顛覆性」。他批判《人權宣言》裡的普世價值,主張完全的自由,「賄賂算不算犯罪?不算。如果雙方你情我願有什麼不可以?
這是大家的自由。」他抨擊言必稱「民主英雄」,「民主國家自19世紀以降才出現,之前只是城邦國、帝國,斯巴達人就不算是民主英雄。」
課下,這位老師既擁有熱鬧的「粉絲團」,也有激烈的反對者,雙方從BBS到課堂上的爭吵永遠沒有結論。
無論是「挺」是「踩」,卻從沒學生到學校投訴他言論偏激。
其他的課程也熱鬧非凡。一些歷史課老師請學生用表演的形式「重現歷史」,一些新聞課程會邀請新聞當事人到教室,接受大家的採訪。老師們都不避諱自己的政治立場,有深藍的老師對她熱情得以致「擔心會被攻擊」,也有深綠的老師以「人數已滿」為由拒絕她的選課申請……
半個學期後,王重圓慢慢適應了這樣的教學環境,「你沒辦法偷懶,必須獨立思考,否則腦袋只會繼續分裂。」
台灣高校的學生普遍沒有大陸學生勤奮,非備考時間,圖書館和K書中心(自習室)裡空空蕩蕩的。鮮有人選早上八點的課。若按時上早課的學生很多,老師會很開心地連聲謝謝。
在輔仁大學物理系交換的大陸女生吳婕天天泡圖書館,但在一次班級交流會上,老師請大家分享暑期經歷,吳婕被雷到了,「許多同學都去過歐美、日、韓做交換生,或跟隨學生打工團出國打工。」
台灣《中國時報》曾這樣描述過大陸交換生:求知慾高,上課搶坐第一排,上圖書館次數多,主動發起讀書會。前後接收了300名大陸交換生的義守大學的學務長孫述平接受媒體採訪時感慨,「大陸學生有很多值得台灣學生學習的地方。」
她有時親切,有時生疏
「我不像台灣的親人,也不像台灣的客人。」
對
於夏天怡這樣的大陸「85後」而言,校園之外的台灣的模樣模糊且片面——他們熱衷旅行,但只聽說台灣的阿里山和日月潭,卻不知它近年最熱的景點其實是墾丁
和太魯閣;他們喜歡通過PPLive、土豆、Youtube收看台灣的青春偶像劇和綜藝節目,但很難理解台灣人對《海角七號》的瘋狂;他們只能通過國內媒
體瞭解台灣時事動態,卻發現媒體呈現的台灣幾乎只有兩個面孔:一個充滿時尚與娛樂,另一個充斥著政治亂象。
在一次大陸交換生聚會上,聊到「台灣和台灣的大學,哪個更吸引你」,9位同學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台灣」。
5月台灣「總統」大選期間,王重圓和其他6名大陸交換生被老師善意提醒,不要去拉票現場,尤其是綠營的,「不安全」。但即使是沒到現場,充滿火藥味的競選氣氛依然隨處可見。台大後門的馬路兩側,旗鼓相當地各自插滿了藍綠兩色旗幟。
對於眼下只有四個月滯留期的大陸交換生而言,他們還來不及完全消化所見的紛繁的台灣。曾有人在和台灣同學討論政治,爭到激動時大打出手;有人因全盤否定了之前的價值觀,遭到其他大陸學生的激烈批評。
無論如何,他們都在積極嘗試進入台灣人的語境和邏輯,「這樣才有對話基礎」。
李一揚曾經在一個台北中產家庭借住一晚。同學父親是一家公司老總,對台灣的政治很關心,和大多數台灣人一樣,對大陸的情況不甚瞭解。他對大陸的紅綠燈「不再只是可有可無的裝置」感到驚奇。
更多的時間,他和李一揚聊馬英九、聊陳水扁,聊藍綠營的政治作秀,一直聊到凌晨一兩點。臨別前,同學父親拍拍李一揚的肩膀,感慨,「我們小市民關心政治,目的很直白,誰能讓我們過上好的生活,我們就選誰。」
但李一揚卻幾乎從不與室友聊政治,他們也不再問李「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們會開機車帶他出校園吃冰、游夜市、吃夜宵、邀請他看棒球賽,他在MSN上告訴南京理工大學的同學,「這是一個親切的台灣」。
在這間20平方米大,和大陸四人標準宿舍格局擺設差不多的學生公寓裡,有時早上醒來,李一揚會以為自己已回到南京理工大學。
課餘時間,夏天怡到成大新聞中心做義工,當大陸海協會副會長張銘清參觀孔廟被台南市議員王定宇毆打時,一名同學主動過來道歉,「我替台南人民向你們道歉。人是我們選出來的,我們有責任。」
「那時我心裡像倒了五味瓶,我不像台灣的親人,也不像台灣的客人,它有時親切,有時生疏,我不知該怎麼定義它!」夏天怡說。
我能給台灣帶來什麼?
這群崇尚自由、獨立、不願「隨隨便便代表誰」的「85後」,都承認到了台灣,「比以前活得沉重」。
台灣《聯合報》一名記者曾經採訪夏天怡和其他幾名大陸交換生,對一些同學坦陳「高層交流作用有限,容易起習慣性牴觸,應多開放民間交流」感到驚訝,在他既往印象中,大陸學生「已習慣於自我設限」。
他認為有必要關注這群接受了多元化價值觀衝擊的年輕人,「將會給未來的大陸和兩岸關係帶來什麼」。
幾乎出於本能,短暫的適應期後,夏天怡開始思考,「自己能給台灣帶來什麼?」
10月中旬,成功大學在校園舉辦大陸高校宣講會,一直以來,大陸對台灣大學生敞開著懷抱。儘管大陸交換生到台灣已有3年時間,近1000人,但台灣到大陸做交換的學生仍然寥寥,遑論留學。對他們而言,最熱門的是歐美的學校,其次是日本。
宣講會前幾天,夏天怡和其他大陸同學忙著製作宣傳冊,她有些焦慮,「準備時間匆忙,台灣同學會不會更加不感興趣?」
宣講會當天,展示台意外吸引了兩百多名台灣學生,這讓夏天怡和同學們感到驚喜。諮詢的台生不再糾纏於政治和「統獨」,最關心的問題除了專業選擇和學雜費的減免,還有他們「可不可以開機車」。
事後大家總結,「大陸同學開始慢慢改變台灣學生對大陸的印象了。」
在
「中國大陸政府與政策」課程上,夏天怡做了一個關於鄧小平改革開放思想的主題發言,她的結論是,鄧小平也是主張政治改革的。同學們聽了都新奇不已,提問時
間一再延長,課下,許多台灣同學找她繼續討論,「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觀點。」「我開始有種使命感,去告訴台灣同學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大陸,」夏天怡
說,「這種感覺急迫而強烈。」
台灣對大陸學生赴台留學開禁,夏天怡聽說,在「教育部」組織的高校研討會上,有人提出大陸學生在台灣校園募
集賑災善款、宣傳北京奧運,是「別有用心的任務」;有人擔心大陸學生若當選社團核心領導,將來可能左右學校的運作和決策;還有人引用蘇聯的命運,「交換學
生在解體的過程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無厘頭的誤解與猜測?不是交流太多了,而是交流太少了。」在一次大陸交換生聚會上,大家約定,「從自己做起」。
這群崇尚自由、獨立、不願「隨隨便便代表誰」的「85後」,都承認到了台灣,「比以前活得沉重」。「在這兒,我覺得不是自己一個人,我背後還有一個期待被改變的中國形象。」王重圓說。
東華大學的圖書館裡,每個座位都有一盞檯燈。李一揚每次結束自習,都要先關檯燈,把椅子輕輕挪回原位,才輕聲離開。「在這兒,每個同學都這樣做,你不這樣做,就會被別人輕視,你說的話也沒人相信。」
毒
奶粉事件發生後,李一揚與大陸同學津津有味地分享過一些惡搞文章,但在東華大學的一次小品表演上,男友送女友一枚鑽戒,女生兩手一插,嘴一撅,「喲,是不
是三鹿牌的呀?」全場爆笑時,他卻感到刺痛,「要獲得別人的尊重,自己先要自重;以前我們思考得最多的是怎麼統一祖國;現在覺得還應該想想如何提升自己。
離開台灣時,王重圓還在四處托同學幫忙尋找台南的一名警察。她在台南旅遊時,錢包和車票都丟了,那名警察借給了她500新台幣買回程車票。終於把錢還上時,王重圓「聽到心底石頭落地的聲音」。臨走前,一位台灣同學告訴王重圓,「謝謝你,你改變了我很多對大陸的看法。」
還在台灣的李一揚邊準備期末考試,邊在做回程的準備了。12月21日冬至,五六個台灣同學邀請他去校外租的房子吃湯圓,這個和大陸一樣的習俗台灣保留至今。台灣同學邊煮湯圓邊向李一揚介紹,台灣湯圓的吃法不一樣,想吃甜湯圓要把紅豆放進湯裡熬,想吃鹹的就加芹菜沫子。
李一揚問他們元宵節吃什麼,台灣同學異口同聲,還是湯圓……
>>>>2008/12/24 南方週末
(實習生 盧麗濤)圖/夏天怡
- Feb 01 Sun 2009 17:04
潘曉凌◎「非親非客」的大陸交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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