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午夜的城市蝙蝠沒有中國諧音所帶來的福,你們只是沾了一身的口水油墨。並把口水流淌在別人生命的地下坑道裡,讓人人都成為過街老鼠,如此方可罷休。午夜還在文字油墨間流竄的新聞蝙蝠,倒掛在流言的迷霧森林。你們把筆端晱睛呀口地刺向社會,扒啊扒,扒出一個大黑洞,這世界坑坑疤疤,跌倒陷落的都是別人。

    有人挖到獨家,整晚睡不著。但他的小孩永遠只看到父親的腳,露在棉被外的腳板是新聞人給自家小孩的一張臉(這腳且多半得了香港腳)。你們和家人日夜顛倒,你們見到家人的時間恆比採訪對象少。 


    有一次你把一個六十歲先生寫成「六十歲老人」,總編輯瞟了你一眼笑說,「對七十歲以下的人,不用「老」字。」而你那時以為三十歲就老了。
    報社辦公室不是極安靜就是極喧嘩,白天只有角落幾隻小貓,多是那些接聽電話的或是一些行政人員。到晚上六七點過後,報社如夜總會,電話響不停,如不夜城。不是容易氣到摔電話就是頭痛胃痛或高血壓,要不就是常一忙發稿而忘了如廁。這是你感染尿道炎高峰期,你懷疑許多女記者可能也都有過此毛病。

    你多數是黃昏時進辦公室,白天跑些新聞。又或者是提早到辦公室發稿,在封閉圍城久居,晚上出來覓食時,往往被轟然的下班車流唬住片晌才回魂,惶惶不已地航進正常人的軌道。逆時光陰的人,眾人獨睡你獨醒。

    空間裡不斷地有人在講電話,或大聲咆哮,有人徐徐地泡茶泡咖啡,出現這樣緩慢動作者可能是被邊緣化或是翹二郎腿領高薪等退休的資深者。工友老劉來到你面前時,你常從鐵桌下搬出受訪者送的禮物給老劉,老劉黑黑的臉上漾著笑說,你真好。

    薄牆有輕微的撞擊,你輕聲地行過,唯恐自己像是X光或超大聚光燈,你得成為暗影。

    你什麼也沒聽見,在媒體。

    你什麼也沒看見,在媒體。

    一座沒有核爆卻成廢墟的廣島,文字的悲哀城。

    你對獲得獨家或不獨家新聞完全沒有快感,你見到大人物也沒有快感,你對新聞反高潮。你在新聞世界品味奇特,快感部位與人不同。

    新聞打一日戰爭,新聞要有賣點。他們教你得視姦他人,得文殺他人,此是必要的所謂媒體自由。你大學所受的新聞教育與道德界線真正進入媒體卻一點也使不上力。「正派辦報」高高掛,老一代新聞掌門人的精神標語高懸編採單位電梯入口。但你再也不懂什麼叫「正派」?

    門裡門外有一條模糊的線,新聞記者是人人想要欺騙他好讓所有相信他者也一起受騙。「從不看報的人比看報的人知道得更多,因為一無所知比腦中充滿假東西更真實。」大學你讀過的新聞倫理傑弗遜所寫的句子常在你的腦中轉。

    你知道你參與了最大的流言集團。你一頭潛入悲傷大海,你的筆墨將流注其中,傳送到閱聽人眼中。你已看見攝影機未來將成為機關槍,你的筆將成為武器。

    同業,被你們開玩笑就是業力相同,你們果報等量,且相濡以沫。你們的嘴巴進化,但你們的聽力退化,你們說長道短,卻聽不見他人痛苦的聲音。無冕王戴著桂冠,把荊棘刺向別人,把獨家獎金留給自己。你給我五分鐘,我給你全世界(的黑暗)。時間在媒體不是詩,是吃人的怪獸。今早的新聞,下午已是死屍。你們剛剛吐出一堆文字,明天又是一場火上加油的興風作浪。

    搶新聞像搶頭香,記者是媒體廟的信徒。你們是流言的製造機,是自己生命地基的怪手。

    傾城傾國,不必美色,只消流言。

    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但你就是沒見過人咬狗)。速度和頭條決定上報,大頭擠小頭,小頭擠沒頭的。有某個畫家很感激你把他的版面做得如此之大,還送來了一盒高級的富士蘋果。

    你吃著蘋果心想,你根本不必感謝我,那是你的幸運,因為那天根本沒有什麼大頭新聞,所以就把小頭做大了。不是我想把你做大啊,是時勢造英雄。

    你和你的高跟鞋,離開媒體大樓。回望大樓燈火逐一捻去,像孤島沉入黑色汪洋,此時城市安靜,睡著的大路有幾輛油罐車馳過。他們正要前往加油站,把體液倒進槽內,就像你們倒出八卦一般,你們清空自己,填滿別人的空虛。

    你喜歡在夜深時走進便利商店,聽到玻璃門開時工讀生百無聊賴吐出歡迎光臨,或者收銀機敲打出一個叮噹的單音。或者你喜歡在夜裡面對一台ATM提款機,觸控式的微音從新潮面版微微冷冷地回彈出寂寞擬人音,又孤單又卡通,手指輕觸,堅硬且溫涼地再回傳至指尖。

    街道的大廈空間裡,只剩下燈光閃著「逃生口」、「逃生門」、「避難器具」發亮,老管理員都在打瞌睡,夜歸人還在路上。

    你手裡提著禮物盒。

    看辦公桌堆積的禮物並非是知道此記者的受歡迎程度,更多是可以辨識跑的路線,旅遊線是一堆當季水果禮盒(曾經有個梨山果農親自下山就為了送你一盒水蜜桃)、消費線是一堆化妝品試用品、影劇線是一堆歌星CD或經紀人出國帶回的丹露……。情人節更可怕,你們會在情人節收到一堆不是情人寄來的花束(反而情人不送你花),花束裡有保險套(強烈暗示可以交換情資者)或者小熊(年紀比你小的採訪對象)或者金莎(彼時金莎剛上市何等珍貴),甚至你還收過包裝在紙盒裡的卡文克萊丁字褲,黑色系野豔,共七件,週一至周日,日日卡文克萊。

    你甚至還收過一帖藥膏,空氣瀰漫阿嬤中藥味長達一週,周邊記者都恨死你了。那是某古董商採訪對象見到你的腳踝有癬記,他問你怎麼了?你說對貓過敏,長了金錢癬。隔天他便請人送來了昂貴特製的止癬藥草膏。你因此貼心而悄悄被收買了,即使你知道這家全台最知名的古董商曾賣過假畫假古董,你仍沒揭發。用止癬藥草膏行賄,你沒聽過吧。

    你的好友聽了說沒看過你這麼笨的,一帖止癬藥膏就買通你。她說你至少也應該要一塊巴掌大的和闐黃玉才行啊。

    你總是記得一些零碎。

    包括那些揚升嗓門高喊的外來者,那是你一生見過最多快遞先生與便當小姐的奇特時期。那時報社門禁還不太嚴管,竟有快遞直闖編輯台,高喊著某某某,快遞。女人繫著高跟鞋快步穿過稿屍遍地的鐵桌,接過穿著雨衣的快遞先生遞過來匆匆地簽下名拿走大都是從公關公司快遞來的牛皮紙包或是採訪單位送來致意的各種奇怪禮物。

    除了一聲快遞外,背對你們的聲浪最常聽見的是「便當」!記者邊吃便當邊發新聞,或者一手拿筷子一手接電話,眼睛還盯著成天開著的電視螢幕。

    在封閉的新聞流言製造地,你們背對著外界的光燦,潛藏在杜撰與真實世界的騷動聲不斷地拍打在你們危脆卻敏感且不得不豎耳傾聽的小小耳膜。有隨時得敏感且保持戒備的新聞鼻,但卻沒有撫慰至死的永恆。

    新聞人沒有永恆,只有如雨露般的朝生夕死。新聞人,受陽面和受陰面,和別人相反。

    下班後,城市都心睡了,邊緣者方醒。酒店有小姐,旅館有媽媽桑,公園有流鶯,便利商店外有流浪狗,地下道有流浪漢,牆角廢棄公寓有吸毒者,大廈頂樓有欲跳樓者。

    黃金寵物店玻璃櫥窗內的貓狗有的沉睡有的還在籠子不安兜轉,建築工地的保全者杵在電話亭大小之地打盹,塑膠模特兒穿著沒有人買走的衣服冷冷原地停格,幾輛巡迴警車旋轉紅燈打探著你。

    油罐車在加油站下油,便利商店在快遞冷凍食品、街車在灑水、趁夜在灌漿的建築工人、趁夜修路水管的工人、新鋪的瀝青刺鼻著昏睡的你,畫斑馬線的工人看著你,計程車司機對你按喇叭(你無聊想著,是哪一年這座城市計程車全變成這麼醜的黃?)再晚一點,奔馳的換成趕果菜早市的司機,吊滿被剖開的豬肉在卡車後搖盪死亡氣息、雞籠載滿的卡車聽不到雞啼……

    午夜,你常一個人的步履緩緩穿過安靜的城內。你只知道,明天有的無冕王會繼續派遣文字獸出來狠很地咬人,或幫麻木的人扎扎針。但是城市人遺忘很快。所以你們繼續午夜驅遣文字獸,讓油墨機高壓轉動,壓出一份份流言。

    離開這扇大報的玻璃門,前方的君悅飯店發光,半夜還在轉動的就屬於這些了,你後方大樓地下的印刷機,和前方的旅館情慾房間,在轉動著文字與肉體。

    在收發室的你們都很忙,一堆公關轉來給記者或大老的贈品累壞了服務台。

    有吃不完的飯局(但你們卻老寫別人關說)。

    你不可救藥地喜歡舊聞,但你卻是新聞記者。

    你總是直到穿著螢光條紋的清道夫出現,才躺回床上,鳥聲已鳴,目光闔上,閉上耳朵,拔掉電話線,你處在黑森林,倒掛著,轉換體位,看見斷翅的自己任情人吸吮著露水來撫慰你乾凅的心。

    你的筆筒裡有著無數的筆,它們來自不同的汽車旅館,你喜歡用廉價的它們來寫很有靈魂力量的字句。你用旅館的梳子梳你那留得很長的髮絲歲月,你用旅館拿來的火柴盒點菸。從不同旅館拿來的筆,可以畫一張你跑新聞的夜宿地;從各種糖包可以看出你白日跑新聞空檔的咖啡館地圖。

    你曾是一隻夜行的蝙蝠。

    很快地你成了越南市集裡那被宰殺的蝙蝠,他們扳開蝙蝠的雙翼,斷頭般地持刀一切兩斷。

    有人吃蝙蝠,其可怕就如同記者愛扒糞。

    你曾是一隻倒掛在流言迷霧森林裡的夜行性動物。兩年後,你從布爾喬亞變成波西米亞,你自此上路且不回頭,你不敢回顧這座被流言焚城之都。

>>>>2006/11/21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incerexi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