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父親的房間,那斑駁的書桌仍靜靜立於窗下,與往昔無異;不同的只是,原來太蒼白的檯燈,已然不知去向,此刻置於桌上的是移自我們臥室的床頭燈。

這床頭燈的燈座圓滿如球,光亮平滑,彷彿玻璃,又彷彿貝殼;燈罩如傘,低低的包覆住燈泡;燈罩、燈座一逕橘色,給人青春而溫暖的感覺。它是妻的嫁妝,已與我們共度三十餘年。三十餘年不是短時間,我們從青年而漸至老年,容宇眉髮間儘是歲月的蝕痕,但這燈,除了燈罩外層的塑膠膜終於有點泛黃並略生裂紋之外,那橘紅的顏色依然明燦。記憶中,當時的我還在拚讀研究所的學業,而妻的工作也全然沒有保障,我們辛苦地維持一個家,除了父母的支援關愛,就只有這座燈日日帶給我們溫暖與安慰。當夜漸深,斗室之中綻放出柔和的橘光,我們的心就能安定下來,不再惶恐,進而具體感受彼此珍愛、相互扶持的力量正從四面八方簇擁而來。尤其愈冷愈寂的冬夜,一切蕭索、蕭颯都阻絕在燈暈之外,我們年輕的生命因此從不頹唐,意志篤定的欣欣然期待著春天。三十餘年間,我們搬過兩次家,這燈始終在臥室的床頭,在最暗最深的夜裡,瑩然明示我們擁有的美好與甜蜜;三十餘年來,一步一腳印的走過,我們其實不覺有太多的辛酸,平心思量,恐怕都與這燈永恆的溫煦之光有關。

如今,這燈終於離開了它三十餘年來固定的位子,原因無他:一方面,妻睡前看書的時間愈來愈長,這燈不適合閱讀;一方面,自父親走後,他的房間太黯淡,我希望多一點鮮活的顏色,而橘紅正為不二之選。三十餘年過去了,不能否認的,人事滄桑時而過眼、時而親受,身心不免俱漸老矣!此刻,較諸以往,我更需要這燈的照拂開示。那橘紅、那圓滿、那光澤,不唯見證我們經營生命俯仰無愧的曾經;也繼續砥礪我們昇華生命未來意境的用心——對我和妻而言,我深知,這燈是無可取代的。

至於那窗下斑駁的書桌,則年代更為久遠,自妻少女時代開始,一路陪伴著她。妻愛記日記、愛寫信、愛創作、愛讀小說——這一切都在這桌上完成。凝視著桌面的斑斑駁駁,我想,除了歲月的蝕痕、除了墨瀋,更多的許是妻喜怒哀樂心情的印記吧?而每一個抽屜裡收藏的自必也是妻青春的夢以及青春的生命吧?

結婚時,妻帶來所有新的傢俱,也帶來這張舊的書桌。與婚前相同的是,妻仍藉此案寫她的日記;所不同的是,卻也必須伏此案批閱學生的作業以及計算柴米油鹽的用度。而後,日記漸漸的間歇,甚至久久始能匆略記上幾筆——少女時代終究颺然遠逝矣,妻盡心盡分的扮演她新的角色。然後,不知何時開始,這張書桌移入了父親的房間。隨著月遷歲移,打開抽屜,進入眼簾的是:牙籤、電池、指甲刀、萬金油、暮帝納斯、記事本、燈謎作品,以及疊放整齊的紙幣、信函,還有泛黃的照片——這書桌漸漸成為父親生活的縮影,泯然一體。每日傍晚我回到家中,經過父親的房間,總是看到他坐在床沿,側靠書桌看書寫字;我也發現,任何片言隻字的訊息,父親從不丟棄,一一剪存安置。我突然明白,書桌抽屜裡所收藏的原是父親坎坷生命中稀有的喜悅與慰藉啊!這幾年父親日益衰老,這緊靠床前的書桌,彷彿臂彎,安穩厚實,讓我們對父親起臥的掛慮多了一層安心。如今,我們讓它與床的方位角度仍如往昔,只是移來前述的燈。望著窗外偶然來去的人影以及隨風搖曳的扶疏綠葉,心中之感,難以言說。

我其實明白這書桌何以成了父親的書桌。三十年前,父親早早退休來與我們同住,那時他極健朗,不時塗塗寫寫,卻少一張桌子。妻看在眼裡,不露形跡的把她鍾愛的書桌移入父親的房間,一伴就是一世。三十年來,我忙於一切繁瑣的事務,甚少晨昏定省,父親的飲食起居,全靠妻張羅照料,直至五年前我始驀然體認其中的辛勞,愧赧無已。然則,默立窗前的書桌,不正是默默行之、默默付出的妻的寫照嗎?

燈與書桌都是平凡之物,卻是我們生命中愛、信、體貼以及攜手努力的信物。端詳著它們,我知道數十年間與之伴生的哀、喜、欣慰、愧悔等種種情懷,永遠不會消失,而這些,勢必教導我更明白珍惜、付出、報答、完成的奧義。

>>>>2006/11/01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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