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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給遠道從台北飛來的朋友芬妮,幾個可以用將近一折的價錢買到諸多名牌的過季商品的服飾店地址,這對於她,是很值得千恩萬謝的功德。

我的朋友義氣,想當然耳,讓她接連幾天逛街逛到腳踝破皮,而皮包裡可憐的信用卡,就像感冒時候的衛生紙,一次次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簡單地說,努力讓自己化身成為(至少外表看起來像)一個紐約女人,突然間,成為她生命中唯一具備意義的,一樁大事。

那天,已經過了晚餐時間,我在剪接室裡和我的學期作業,一個以『計程車把手上黏附的口香糖屍體』當作主題的紀錄片,整整搏鬥了十八個鐘頭。

當我拖著疲憊到僵屍一樣的身軀,左右手各提著有半條牛那麼重的錄影帶,從學校的電梯裡出來,剛好迎上同樣也是左拎右提,但滿面春風的她。

瘋狂購物,能夠讓一個人類的腎上腺亢奮到這等地步,是我那天學到的第一課。

『我全身細胞死了百分之九十八,可沒空陪妳。』我以第一時間,拒人於千里之外。

『幫你提,總可以了吧!別這樣,上西城的路邊酒吧還沒逛,是你的地盤,不是嗎?』

我的學校在中央公園西側的六十一街,把upper west說成是我的地盤,也沒錯。

只是,她認定了我是她一整個假期的免費『全地陪』,是我的地盤,不是我的地盤,也都沒少算到我的頭上。

她一腳邁了出去,接過去我的兩大袋,再加上她自己的五六七八袋,我的媽!女人真想要做什麼,潛藏的蠻力可以這樣無窮,是我學到的第二課。

我領著她,從百老匯大道往北走去,那是曼哈頓另一個低調的奢華。

一些販賣藍色玻璃瓶的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當我解釋那些排滿兩面牆的寶藍色瓶子,裝的不是什麼高級酒,是有錢人來買回去口渴時候喝的水,她睜大眼睛,點頭,一副對『原來有錢人是這樣過日子』多了更深一層體會的,讚歎。

然後,她在沿路上專門賣五顏六色通心粉的,富麗堂皇蠟燭台的……一些店門口,不斷獲得『了悟』。

至於,其實在轉角的大樓不乏開著的舊書店、相框鋪,那不在她『上流社會』、『高等人』的畫面裡頭,自然就一晃而過,有看沒有見。

我發覺我的工作也不算吃力,只要步伐不要太快,安靜地領著她走,大小姐兩隻眼睛是探照燈,自顧自逡巡過往貴婦名媛腳上的鞋、身上的裙、臂彎裡的包……倒也不需要我太費唇舌去導覽。

我實在累得快掛,勉強走了十幾條街,帶她在七十九街往右過了紅綠燈,在一個不寬不窄的巷衖邊上,我一屁股坐下來:『好啦!妳要的路邊酒吧。很多有名的作家畫家喜歡來的。』

我估計她那樣拖泥帶水地,大包小包逛大街,肯定是極累了。沒想到她歡呼一聲,坐下來,口袋全塞到腳底桌下去,還真環目四顧,找起長得像名作家名畫家的面孔。

她是編輯出身,文化水平不能說不高,我還真怕她真要認出哪個名作家來,又跑去拉扯人家,在她胸口上簽名。

『寶貝,妳看對桌打成雪泥的瑪格莉特,沒試過吧?』我比了比隔壁桌上的粉紅色調酒。

那種很像好萊塢電影的賣相,果然馬上撩起她的高度興趣。我湊她的興,點了兩杯,另外點了一大盤的墨西哥薯片,算是我可憐的晚餐。

仲夏的紐約,有毗鄰公園中飄拂出來,群樹的謐謐清香,實在是很怡人的。

我們開心地聊天,我好像也精神起來,跟她說著一些住在這一帶的名人典故。

我們都是記者出身,媒體人的八卦血液,已經根深柢固,但反正不是搬弄是非,下不了拔舌地獄……

『妳對付不了妳的瑪格莉特,對嗎?』十幾分鐘以後,我才發現她的坐姿優雅,酒杯卻還是滿滿的。

『是有點麻煩。』她赧然一笑,臉頰不醉先紅,倒也是一個會在酒吧上讓男子想要搭訕的東方女人。

原來,杯口抹著一圈鹽,讓她找不到地方靠嘴唇去喝,旁邊附著吸管,她嫌不襯這地方(以及她本人)的氣質。

『要不要幫妳要根湯匙?』我熱心地問。

『啐!又不是小孩吃冰淇淋!』

『妳看人家像吃冰淇淋嗎?』我用下巴指了指另一桌的男女,兩個雅痞,一匙一勺,邊說邊吃,氛圍也是百分之百的高尚。

她放寬心了,把手一抬:『嗯!這個我可以自己來。』

一個紮著馬尾的大男生,腰間繫著過膝的長圍裙:『妳好!女士,有什麼可以幫到妳的嗎?』

『我可以要你的……』

芬妮的英文字正腔圓,我聽的仔細,『Could I have your…』

嗯!用上could,禮貌得過頭了,但也算是有教養的好女子。

要湯匙就要湯匙,加個冠詞就可以了,用your,不是很恰當,待會兒記得提醒她……

而當我還在留心她的英語,沒想到,她冒出來幾個字,羞得我沒當場挖個地洞,逃回台北去。

『Could I have your…sperm?』

偏偏她的聲音又響,旁邊幾桌客人全都聽得一楞,然後,摀住嘴笑得肩膀抽動。

更可惡那個馬尾巴,是個冷面笑匠,隨去隨來,彎腰遞上:『我的sperm,我想,應該擦乾淨啦!』

一句話,讓身旁的男客女客,終於是爆笑出來。

『怎麼?』芬妮寶貝也曉得自己出糗了,靠到我肩上來問。

『spoon!小姐,湯匙叫做spoon。』我壓低音量回答,試著讓口氣顯得溫暖。

『我……我……說什麼?』

『沒什麼啦!下次記住,sperm是一種男人專有的分泌物,用顯微鏡去看,會看到成千上萬小蝌蚪的那一種。』

我親切地觀賞著我的朋友,霎時全身一半以上血液湧上脖子和耳垂的奇景。一邊像爸爸一樣,不停拍著她顫抖的手背。

偽裝成紐約客不難,能不開口就少開口,這,是我當天學到的第三課。


>>>>2006/9 《皇冠雜誌》6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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