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張大春 被編輯老婆退兩次稿
比起逼老公賣字賺房貸 葉美瑤更執著:對能「名留文史」的作家 下部作品要寫什麼?

張大春曾以《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野孩子》等作品成為暢銷作家,妻子葉美瑤則是發掘、製作暢銷書的編者,如《達文西密碼》,狂銷八十萬冊。

工作角色上對立的作者和編者,在生活中卻是互補,兩人籍貫一北一南、所學一中一西、年紀還差上一輪;性格上,葉美瑤以圓熟理性增加張大春狂放性格的潤滑度。

北一女時代採訪文學獎得主,葉美瑤就這樣認識張大春。如今,在寫作與廣播中聽來「很屌」的張大春,被老婆退過兩次稿。葉美瑤說,她可以逼老公賣字換現金付房貸;但她總想:已享有文學盛名的張大春,對自己下一部作品,能不小心嗎?

問:你們一人是作家、一人是出版社副總編,角色很相對吧?據說對台灣出版環境的看法不太一樣?

張大春(以下簡稱張):美瑤先講,我知道怎麼反對妳。我們以前討論過,她認為文化產業應該要有國家機器的介入,說台灣政府根本對文化產業沒有想法……

葉美瑤(以下簡稱葉):我是在台灣出版界的五小後期入行的,出版就此進入排行榜與大量新書的新時代。我們這一代的編輯經歷了一個大改變。

我高中時就認識他了。那時他還沒有出暢銷書,只是一個文學獎得主。我看到,啊,這樣的作者在台灣可以廣被接受,可是現在排行榜上寫文學書的都是外國作家,這種轉變讓人感觸很深。

台灣出版界是單打獨鬥的,對照外國作品的操作手法,網路書店讓你容易買到簡體字書、外國書,我們要跟別人競爭,但經營出版社的手法、沒有配套的文化政策,都是長遠的問題。

張:這樣就好啦?(葉: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在文化產業的上游,她們在中下游。廿年前我寫過暢銷書(指大頭春),我寫的時候就知道它會暢銷,而且以後再也不會有了。可是大頭春之後還連賣三本、四本,都是意外。讀者是衝著「這人寫過大頭春」來買的,買了第二本一定失望,我故意要讓他失望,第三本還讓你更失望一點。

我在上游這一端,本來就沒有義務或必要聽從整體市場的指示,我只能聽從理想讀者的指示。這「理想讀者」可能是我的朋友、家人,可能不存在,卻是作者的上帝。

寫作這一行,到了現代最大的問題是,國家不希望有普遍具備深刻思考的中產階級,國家最好操縱的是接近下愚的一群大眾。所以國家對於文化的振興、輔導,都是反其道而行。

國家會讓你有產值,鼓勵暢銷,但不會鼓勵藉文化產業培養有深刻思考的中產階級。

回過頭來,我們這些作者得克難生存,國家、市場不會幫你,只有有慧眼的編輯會幫你。他得去唬弄出版市場下游的人,包括讀者;也回過頭來向上游唬弄你,說你可以做得更好。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我被她退了兩次稿子,同一本稿子退兩次!到現在還沒有出版。

問:是哪一本?

張:《鬼語書院》。退稿理由她來講。我的看法是:妳沒道理嘛!她退一次我就改一次,改了就比上次好,現在我改了第三次,但是不敢拿給她看了。(問:想找別家出版嗎?)不,這還是要攻堅的,哪裡跌倒,在哪裡爬起來,嘿嘿!

葉:你用退稿這個詞,好像是我把稿子丟到你桌上,很兇地說:拿回去重寫!

張:對,差不多就是這樣!只是稍微客氣一點。

大春寫古詩 「教養我的讀者」
小說家不是一輩子寫故事 小說家最重要的是:怎麼幫助我這一代人

葉:台灣沒有經紀人制度,可能是市場太小或覺得讓經紀人去兜售、喊價,斯文掃地。大概只有新世代作者像幾米、九把刀有經紀人,不只賣書,還把作品變成電視劇或馬克杯。

大春至今還沒有作品可以變馬克杯(笑)。正因沒有經紀人,他這樣的四年級創作者,是以一種信仰的方式在創作,像他說的,有一個理想讀者是他的上帝。經紀人或友善編輯會改作者稿子,不是為了經濟利益,而是為一本書該有的樣子。

現在台灣編輯縱容作者,把交來的稿子視為不可更改,頂多是改「的」、「了」,還要打電話跟作者確認,還被教訓「你國學常識很差」。

我憑什麼說稿子不夠好?如果只以太太的立場,我會說,喂,我們房貸還有多少萬喔,你趕快今年給我出幾本書,更好跟出版社簽約都是一萬本起印,這樣房貸問題就好解決。

但我想的是:你已經出過像《四喜憂國》這種高度的作品,或《城邦暴力團》、《聆聽父親》這樣賣得好的書,大頭春當年還賣破廿萬本,幾乎不是純文學書的量了。那麼,做為一個名字會在文學史上留下來的作者,你接下來出版的書能夠不小心嗎?

問:葉美瑤是不是張大春口中的理想讀者?

葉:我不是,他的理想讀者應該是他爸,或者是錢鍾書。

張:每一本書都有不同的理想讀者。比如我現在寫舊詩,我心裡就有吳雁門,一位雲林的中學校長,也寫舊詩,雖然我們沒見過面也不認識,但我心裡會想要寫給他看。

問:張大春最近花大量時間在古詩創作,家裡這位編者怎麼看?

葉:我即使不看,我也不會說:拜託你別寫那些東西了,趕快回來寫你的大頭春。(張:噯,這一點她很好。)

有很多朋友說:叫妳先生趕快寫小說吧,像莫言那樣寫個長篇啊。可是我覺得作家自然有他等待的階段,我當他是「放空」;但我的確問過:你是不是不想寫小說?

因為我感覺台灣文學創作者有種壓抑,可能是覺得出了也不會賣,現在讀者想看外國暢銷書或輕鬆的東西,社會氛圍使創作者使不上力。

張:倒過來講,就因為家裡有編者,我了解自己自私的程度,所以會節制一點。像結婚後,九八、九九年,我寫什麼稿?都在家玩「文明帝國」,玩了半年,玩到建構最大的超級宇宙航艦,整個國家建在上面,飛向宇宙的盡頭!

創作過程絕大部分時間是沒產能、沒產值,但這些浪費的時間和精力,回過頭來一定會變成養分。我現在寫舊詩、詩論、與詩相關的掌故,就這三種,衍生的材料可出三、五本書。像在民生報「認得幾個字」專欄就很受用,一千五百字現在廿分鐘就寫完。

葉:這還要感謝家裡兩個繆思,張容和張宜給你靈感。張宜說,每到禮拜天,爸爸跟我講比較多話。

張:我寫舊詩做什麼?專欄、未來要做的識字網站,認字、識字、寫詩,都是為了這件事:我不去教養我的讀者,再過十年,沒有人讀得懂我的文章了!

趁著我還有點小名氣--看我寫詩的都是衝著我的小說名氣,可是當他來看了詩以後會知道,這有意思!

小說家不是一輩子就寫故事給人看,小說家最重要的可能是:我怎麼幫助我這一代人,撿回被政府、國家,被集體糟蹋掉的訓練及教養。

張式家規 肚子痛就去大便
狗狗死了 張邊放京戲邊哭 家事分工 自己在意的自己做

問:張大春是文壇頑童形象,在家如何?

葉:「頑童」是詹宏志取的。用妹妹(指女兒張宜)的話來評論:媽媽,每次你笑都不是太大聲,生氣也不會太生氣…

小孩子喜歡你的情緒很明顯,像大春。我是那種會被說EQ很好的人。(張:兒子覺得我兇。)很多不「瞭」他的人,會覺得他兇。大陸編輯前幾天跟我說,對大春,他「領教」到了,大春掛他電話。

張:我正在忙,我在寫稿;我跟他講了十分鐘耶。

葉:大春就是直,不來拐彎抹角那一套,他常笑打電話來開口就是「對不起」的人。

張:不,是開口就說「不好意思」!又不是沒穿衣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葉:對小朋友也是,我跟他說你太兇了,他也覺得,但就是改不了。甚至有時他很二百五跟朋友說:「喂,你腳很髒,不要上我的車。」可是人家是為了摘花給你!不要怕被他「直來」,就「直往」回去。

張:她一點不怕我,因為我們相處久了。

問:你高中就認識張大春?

葉:對,北一女校刊的採訪。還有採訪陳幸蕙啊,朱天文啊,(張:這兩個她不能嫁。)還有林燿德,他走了;還有葉言都。

那時,他出了《公寓導遊》,《將軍碑》得了獎。我上大學後還保持連絡。他一直好為人師,問他一個字、一個典故,他可以一直講。現在兒子(張容)就會說:好,停!

問:你們在教養小孩態度上會有差異嗎?

葉:有喔,他叫小孩吃肉,我叫小孩吃菜。

張:我是塞東西那型,蛋白質要夠!我兒子會說,爸爸負責叫我吃蛋白質,媽媽叫我吃水果。

我會講很多很多,比如作作業,我除了講,甚至會寫給小孩看,她看我動手就很火。但我寧可寫,小孩要聽我講、看我的手。

葉:他是獨子,父母親所有資源都在他身上;我父母廿歲不到就生我,我是老大,我們接收到的教養態度不同。

他還訂了家規,包括人多的地方不能去。

張:家規一共五條:第一條,肚子痛的時候去大便,(問:小孩肚子痛不見得是要上大號啊?)這不管,反正一痛先去大便。第二,多吃維他命。第三,這一輩子不准騎摩托車。第四,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什麼演唱會、放煙火、蜂炮,人一多,聚集的品質就很壞。

葉:下一條是我訂的:家規不能一直訂。

問:你們差十二歲,會覺得是不同世代的人嗎?

張:會啊,像充分營養這事。

葉:這跟世代什麼關係?倒是他們這代的人很重視國際大事,我們這一代相對起來比較注意跟個人有關的事。

還有,他對中國文化傳統的東西浸淫很深,我沒有,但我喜歡。

問:是因為張大春的關係嗎?

葉:是台灣這環境剛好有機會(張:亂講,你嫁給村上春樹,你只能看能劇!)村上不看能劇好嗎,他聽古典音樂,謝謝。

大春寫毛筆的時候會聽「江河水」;我家狗死了,他一邊放京戲,一邊哭!

張:我不只是因為哀傷,而是為了吵鄰居!他毒死我兩條狗,我把音響放得很大聲,一面放一面唱。有沒有哭?哎,難過嘛,他一個晚上毒死我兩條狗!

問:據說你們家是「男主內、女主外」?

葉:沒有啦,我們分工的性別角色沒有區分得很明顯。比如餵狗、餵魚是他,狗是他帶回來的;我只要餵小孩就可以了。

張:垃圾都是我倒;我喜歡洗衣服、曬衣服,不喜歡收。收衣服,我有障礙。

葉:他在意浴缸會有一圈汙垢,會買清潔劑回來清。我在意馬桶,希望它看起像剛買回來一樣,會自己想辦法清。自己在意的事,不要叫別人做,否則夫妻會打起來。

側記》美瑤看老公 觀察另一種文化
訪問兩個以文字為生的人,不是容易的事。只問一個問題,他們會有言之不盡的答案,結構完整、旁徵博引,筆尖根本來不及趕上,只能寄望現代科技的錄音筆能捕捉住這對作者/編者夫妻對話的精髓。

以小說、多變風格與題材征服讀者的張大春,近年幾以廣播為「常業」,在部落格上寫古詩為樂,號召一批對舊詩傳統的愛好者。在時報出版任副總編輯的妻子葉美瑤並不著急,「他自有他等待的階段」。

訪談裡,葉美瑤幾乎是張大春的詮釋者,她的條理足以收服張大春;兩人幾度鬥嘴,包括為文學市場品味及日本作家村上春樹。

村上在台灣的文學市場是極有號召力的。身為眼光精準的編者,葉美瑤曾親訪村上,「啊,他看起來比我還年輕!」她認為八○年代讀村上時,會有種孤獨感,到了廿一世紀,閱讀村上卻成為全球化的一部分。張大春故意奚落村上是「往一流靠攏的二流作家,他的確是在進步」。

文壇頑童張大春擺明了不甩市場,他曾公開責備讀者:「讀者不是平白無故當的,他媽的他是消費者,花錢不見得就是大爺,他是要有文化準備的。」這幾年他寫舊詩、談識字,就是為了教養他的讀者。

張大春、葉美瑤,兩人多麼不同。

張大春是眷村長大、獨子、外省人;葉美瑤是本省人、家有三個小孩;張大春是中文系,葉美瑤是外文系。葉美瑤看張大春,常以「觀察另外一種文化」的心情;她說,透過他,中國文化變得可親。葉美瑤常扮演張大春觀看世界的一扇窗,讓他還能保持跟現實的接觸,不會成為「今之遺老」。

性格上,張大春仍是「頑童」,「因為他某個部分螺絲很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開玩笑沒有輕重、不看場合、不看對象,」葉美瑤說她得隨時阻止他在朋友面前講出不恰當的話來,卻還是喜歡他的直腸子,因為那是她做不到的境界。「他看我大概也會覺得:妳真圓融啊!因為他完全做不來這樣的事。人,大概都喜歡跟自己相反的特質吧。」 

雖然看法經常針鋒相對,但包容彼此。張大春寫舊詩,葉美瑤不會說:你怎麼寫這種東西呢?葉美瑤出暢銷書,張大春也不會說:妳怎麼出這種書呢?因為互補,一個編輯,一個作家,並不難相處。

>>>>2006.09.05 聯合報 相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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