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五六歲這個階段能夠忽然發展出種種令人傷心的頂嘴語法,不仔細聽,聽不出來他們其實沒有惡意──他們祇是把父母曾經發表過的「反對意見」推向不禮貌的極致。頂嘴是一種具有雙刃性的革命。一來是孩子們透過語言的對立來確認自我人格的過程;二來也是考驗父母師長自己的正義尺度:我們會不會終於沉不住氣、還是用了不禮貌的方式來教導孩子們應有的禮貌呢?

台灣這些年來的大環境在極悶與極躁之間擺盪,有人說是藍綠兩極,有人說是統獨兩極,有人說是中台兩極,依我看,沒那麼偉大的極,就是頂嘴品質不佳所造成的「返童」狀態。其中最困惑的,應該就是在這幾年中開始養兒育女的父母──拿我自己來說罷:我總不能翻過臉去指出陳水扁還真是個王八蛋,而又翻回臉來跟孩子說不能夠口出惡言。然而說來慚愧:我就是這樣幹的!

有一天張容問我:「你罵陳水扁算不算頂嘴?」

我一時為之語塞,想了好半天才說:「那是我自失身分,你不要學。」

過了好些天,張容和妹妹頂起嘴來越發俐落了。我發現他們使用的語言未必祇是從父母對公共事務的抱怨嗆聲而來,他們可以自行從相聲、卡通、童話故事裡搞笑的橋段甚至驚鴻一瞥的新聞報導之中撿拾出他們所需要的「頂嘴零件」,再提煉出一種熟老而堅硬的語氣。

「難道」是其中一個萬用的零件,屬於修辭學裡「夸飾格」的領字。「難道我要一直睡一直睡都不起來嗎?」「難道我甚麼都不行玩嗎?」「難道我不想吃都不可以嗎?」──是誰發明了「難道」這個幾乎沒有意義卻絕難對付的語詞?

「哪有」是另一個。意思就是「我睜眼說瞎話」。明明說錯了或作錯了甚麼,即便是當下大人一糾正,孩子會立刻報以「哪有?」這時你若是指責他說謊或狡辯,少不得一場嚎啕,他變成強勢受害人,焦點便模糊了。

還有「才怪」,這兩個字真是「才怪」了,你緩步穿越過一群小孩子,在嘰嘰喳喳如雛鳥兒爭食的稚嫩嗓音之中,此起彼落的第一名一定是「才怪」。我有一次問孩子的媽:「是你經常說『才怪』、『才怪』嗎?」她說:「才怪呢!」

我開始懷疑是因為父母之間毫無惡意的拌嘴卻「示範」了一種「柔性無禮」的言談模式,於是祇好更積極地跟孩子解析「頂嘴」的內容,看看是不是起碼能讓「頂嘴」既鍛鍊異議的思辨品質,又不那麼觸怒人。 當我在跟張容解釋「翻案」的意思的時候,他妹妹也湊過來聽,還一面說:「你應該等我來了一起講才對。」我當然樂意重新講一遍:「翻案」是個生命還很新鮮的語詞,明朝以後才出現的語彙,意思是刻意把大家熟悉、認可而且習以為常的話拆開來,從相反的方向去推演出不同的結論。

比方說:《孔子家語》上說:「水至清則無魚。」可是杜甫的詩卻故意說:「 地僻無網罟,水清反多魚。」古來都說孟嘗君善養士,可是王安石偏說他也就祇能養一群雞鳴狗盜之徒。這些都是「頂嘴」,然而卻是翻高一層認識理路的頂嘴。

「你說甚麼我都聽不懂。」張宜嘟著嘴、彷彿受盡了委屈似的──這是我家頂嘴之學的另一招。

「你這樣算不算頂嘴呢?」我開玩笑地問。

「不算!」張宜大聲了許多。

「我覺得你這樣已經很接近頂嘴了。」

張宜還想說些甚麼,可是忽然停了停,眨著眼想了想,說:「你想害我頂嘴嗎?」

>>>>2006/08/29 民生報 認得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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