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擁有一棟屋齡三十年以上,二層樓的小房子。一樓是狹窄的客廳、巨大的水族箱,和爬滿油污的廚房。陡峭的木板樓梯通往跟閣樓差不了多少的臥室,裡頭沒有床,只在木製地板上鋪了一張竹蓆。低矮的天花板從眼前一直降低下來,房間底端最後只剩下一公尺左右的高度。站在門前,三面牆壁緊緊堆滿了雜物,包括損壞的老式巨型音響、黏滿老鼠屎的單人沙發、被汙物塗滿整個半球的地球儀,和許許多多,隱藏在陰影與封塵的記憶角落的物品,這些都是他的財產的一部分。

他擁有一個孩子,一輛50c.c.的摩托車、一張與兒子共用的書桌、一張死去的狗的相片、五十二年又三個月的人生經歷、兩個弟弟、一些姊妹、一個祖先牌位和兩罈逝去雙親的骨灰,而這個月過去後,又是一年的開始了,他將會擁有邁入第二十六年的房屋貸款。可是當他站在屋前的騎樓下,日暮時分的夕照以幾乎無法察覺的緩慢速度在臉上爬過,他的皺紋呈現明顯的陰影對比;此時他卻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裸身站在曠野之中,沒有擁有過任何東西。

他在二弟開的水電工程行裡有一份閒差,每天朝九晚五,到了公司卻只能喝茶看報,然後花一整天的時間發愣。早上偶爾有幾通電話可接,若是熟人,便瞎扯幾句,打發漫長無趣的時間;若是陌生的嗓音,聽得幾句他就會嘟噥著:「老闆娘等會回來!」「直接打老闆的手機試試!」弟媳總埋怨他,老記不清打電話來的是哪些客人,卻也不將聯絡方式抄下。他只是懶洋洋地聽著,隨口應個幾聲,心裡倒也奇怪,怎麼一個上午就這些事兒,自己卻一會兒就忘得一乾二淨。該是老囉──他自嘲著,覺得這也沒啥大不了,總是難免的。

如果擺一面鏡子在眼前,就可以透過模糊的倒影審視他黝黑而髒污的面孔:他的髮上有零星的灰白色彩,鬆弛的肌肉擠出一條條皺紋,舉手投足粗魯一如鄉下農夫。他有著像是原住民同胞般深刻的輪廓,卻沒有他們的歌喉,也不夠勇敢。雖然年輕時的勞動讓他身體還算結實,但還是太過瘦小──至少跟兩個弟弟比起來,他都渺小得不像一個足以擔負重責的老大哥。以前老媽總唸著,這是老爸害的;是那個在十年前就離開大家,而在更早的時候,五十二年前,曾經從苗栗大湖山上的家裡奔到鎮上去買人參回來,燉好給尚未滿月的他一口口餵下的老爸,全都是他的錯啊。

老爸長得高極了,挺起身子像一棵大椰子樹,又瘦又直。老爸有木訥和堅忍的性格,也有與老媽天天爭執的天性,在接下來的歲月,直到老爸因老人癡呆而無法正常思考與對話為止。老媽會和老爸無止盡地爭論:當初是誰,到底是誰一時高興得腦袋發昏,竟然給孩子吃人參,補過頭了,弄得他一直比別人瘦小,體弱多病,腦袋也有點鈍鈍的,說話還偶爾會口吃。

所以這不是他們的錯,他曾經憤恨地暗自想著,他們的種並非不好,老爸跟老媽都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只是人參。他從小比別人怯懦,比別人更能清楚數出細瘦身體上的肋骨,也更容易被別人視作欺負與使喚的對象;這些都不是遺傳不好的關係,也不是他從小被溺愛過頭的問題,更不是他自己的錯,一切只是因為人參。多麼可惡的人生。可以的話,他一定要從小時候鍛鍊自己的體魄,訓練自己的膽量,培養一個身為大哥的氣概;可就只是遲疑了那麼一下,而一下子晃眼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了。二弟結婚了,三弟移民到美國了,而他呢,身為一個老大哥的他呢,沒有老婆,也沒有讀過國中高中,以前和二弟住一起時還偶爾能聽見弟媳伶俐的嘴跟姪兒們聊著:以前你們爸爸家裡是多麼的貧困啊,你大伯連國中都沒能讀;本來你爸爸也是沒辦法讀國中,但因為他努力上進,拚命爭取,終於獲得你爺的支持,才能一路讀到高職畢業。這對當時的鄉下的人們來說,已經算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哪……

對。沒錯。上進的二弟。那他呢?他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當時想不想讀國中,想不想上進,有沒有努力爭取讀書的機會──這就是他和兩個弟弟間的差異嗎?

四五年前,他還跟二弟做一樣的工作,到人家家裡修冷氣牽線路什麼的,現在老了,動不了了,釘個鐵釘都要發抖。現在的他,沒什麼其他心願,無非就是想討個老婆生個孩子;但這可能嗎?有誰願意嫁給他這個又衰頹又瘦弱,一事成無成的老傢伙?老媽在世時還真的很熱心,曾經找上一個癡呆的女孩子,找人說媒,只差最後沒訂婚結婚。──又不是種豬,娶來能生就好──弟媳的抱怨讓他領悟,其實在老媽眼裡重要的是孫子,而不是她的老兒子有沒有人陪伴、照顧。他無力地想著,最後,自己大概也只配得上這種貨色。

只是依然不能放棄。只有在結婚這件事上,他絕對拒絕妥協。他正式娶過兩次老婆;只是兩次都給跑了。第一個是位印尼姑娘,深深的眼廓褐褐的膚色,一開口嘟噥嘟噥地像在唸咒,可是嗓子柔得不得了,聽幾百遍都不會倦。他上飛機從台中飛到雅加達,擠著小小的計程車和媒人和老媽鑽入淌滿日曬的一個偏僻小村莊。媒人有兩個,台灣和印尼兩邊聯絡,是老媽不知用什麼法子找來的。台灣那個滿口補牙,台語說起來像在「繞」英文;印尼那個英文倒彆扭得緊,像含著滷蛋說話。他發現惡補了兩個禮拜的英文沒派上用場──兩個媒人一見面就熟絡地天南地北起來,聊的全是地方土話,嘟噥嘟噥,唸咒唸個不停。

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腕上刻意掛了只鍍金錶。老媽行前幫他打點了不知多少次,他不耐煩得很,現在併緊膝蓋坐在充滿異味的空調中,兩隻手卻一直不安分,拉拉領帶整理襯衫什麼的,弄得衣服都起了皺。從後照鏡裡可以看見司機沉默的雙眼,似乎正盯著他身上數不盡的缺處。他全身淋滿了大汗,一顆頭熱得像要燒起來。旁邊的老媽一直想和兩位媒人搭話;台灣那個抿著嘴目光低垂,只偶爾應個幾聲,一反在台灣的熱絡模樣。而前座那個印尼的倒是親切得像要滴出蜜來,不停使用怪異的英文滔滔不絕,時時轉過頭來問候累不累,要不要喝水,需不需要停車休息一會兒。他沒什麼把握地翻譯給老媽聽,舌頭幾乎要打結了,腦袋中幾百年沒啟動的外語引擎正和車子的引擎一同飛快運轉,發出刺耳的噪音,枯竭般響著;那聲音一直惡意地提醒他:早知道不來了,來了也沒用。

但,他終於還是讓「阿霞」躺到自己的床上來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吸氣、吐氣,盡是青春般花的氣息。她深刻的輪廓彷彿是用小斧直接劈出來的,黑得發亮的眼珠,略捲的頭髮,全都泡在臥房喜氣的紅色小夜燈光裡,在厚厚軟軟的棉被裡沉浮。他可以聽見「阿霞」細細的呼吸聲。

這時的他才四十出頭,也還算是壯年,有次和弟媳站在一起,卻被誤認成了父女。弟媳偶爾拿這件事取笑,他也不怎麼在意;此時「阿霞」就在身邊,他卻忽然感到自己老得不得了,真正五六七八十歲,說不定只要她一點頭一開口,這無用的身軀便會立即崩毀,化作一堆朽爛破碎的白骨。此刻的他,脊背靠在硬地板上,眼睛呆滯地凝視吊扇懸空的扇葉,看不見更摸不到「阿霞」的一點髮梢。他開始試著想像她的氣味,她年輕肉體的觸感,還有那種他從未領教過,熾熱而令人深陷的溫度。

可是他想起的,只有那雙溢滿恐懼與猜疑的眼睛。「阿霞」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圓房;在印尼時他們從未單獨相處,回到台灣在二弟車上兩人各坐後座兩端,離得遠遠,連話都沒說幾句。簡單的慶祝儀式後送入洞房,她微顫身子,連聲NO、NO,使他不得不打了地鋪,把床讓給「阿霞」。他身右的衣櫥裡塞了她緊緊綑住的行李箱,一直到她離開,「阿霞」的證件都一直鎖在那箱子裡,始終沒人見過。這是一場騙局,「阿霞」這麼認為,他也這麼認為。而當「阿霞」飛回印尼後兩三天,弟媳告訴他,原來當初送的嫁妝、禮物全都給媒人收走了,那女孩莫名其妙地被送來台灣,她家裡卻什麼都沒拿到。

還能說什麼呢?算命先生說他沒有結婚的命,事實好像也真是如此。否則為何後來他娶的那位大陸新娘,聰明又圓潤的可愛姑娘,會在半夜時站在他破舊的床邊,冰冰的眼神冷冷的眼,一把菜刀握在手中,要他交出自己繼承的財產?孩兒不肖,差點把祖產的山丟掉了;他發現自己幾乎不像一個男人,應對怯懦舌頭打結,還讓她打了通恐嚇電話到二弟家裡!世界上不敢置信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當初「薇薇」可不是這樣的啊,在廣東溼熱的空氣裡浮現身影的她,明明是如此嬌麗、柔順,而且可愛……她那花朵般的笑容、可親可喜的脾氣……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

當初老媽曾經說過,讓大兒子結婚,是她人生最後一個願望。可是在這麼多風波之後,她似乎也放棄了;放棄讓她的老兒子成為一個大人。他知道,他不該奢望更多,他不該讓可愛卻又晦深莫測的「薇薇」溜掉之後,卻又接她回來;他不該引起弟媳與老媽的對立,只為了讓這名不副實的婚姻繼續苟延殘喘;他不該瞞著大家辦理手續,甚至不惜偷取老媽藏在櫃子裡的印章證件。問題是,他似乎並不清楚自己真正知道了什麼。弟媳罵他,說他本是從不說謊的老實人,現在眼神開始迷離散亂,也懂得撒謊了,他究竟是怎麼了?這,你該去問誰呢?畢竟,他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也許他知道棒球、政治,以及啤酒,他知道痛罵現代不知長進的草莓族,也知道買好吃的討小姪兒小姪女歡心。但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似乎連小姪兒小姪女也開始鄙視他了。反抗期嘛。他覺得自己是背腹遇敵,一邊將他綑綁一邊喊著要油炸,他該一個人跳入游滿鯊魚的大海裡嗎?他的願望很卑微,只是想討個老婆而已呀!

好吧。這都無所謂了。不管怎樣,老媽不支持他,「薇薇」也終於辦成離婚手續,回到那溼熱多瘴的廣東,繼續她的發財夢了。但即使一切看來全被他弄得一團糟,漸漸生活也平息下來,回歸了正常的軌道。他開始相信著,一定還有什麼事,值得他用剩餘的人生去珍惜、去守護。他有一個孩子、兩個弟弟、一些姊妹,還有一個凡事都比家裡人看得遠的弟媳;這樣的家多麼溫暖而舒適,他幾乎要忘記自己是一個老大哥。他漸漸發現,自己跟去世的老爸老媽是越來越像了……他要變得更加安靜、沉默、耽溺,讓自己的影子和這個大家庭融為一體,讓這個家庭中無所不在的光把他撫摸、浸潤,從頭到腳,然後一生一世。然後、然後……

然後幾近夜臨之時,在屋前的騎樓下。一個少年從明亮的屋內走入陰暗的走廊;他有著和他截然不同,緩和而平穩的輪廓。這張臉在背光的情況下顯得奇詭。他低低喊了聲:「爸我回去了。」

這聲音讓他想起了,二弟那低沉而雄渾的嗓音。

「小心點。」

他轉過頭去,看見這張擁有二弟所有特徵的臉龐。在法律上,這位少年的的確確是自己的兒子,身分證上也這麼寫著;然而跟天底下所有騙人的戲法一樣,一旦心中清楚這是假的,那便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了。他聽見少年喊這個「爸」字時,語氣是如此彆扭,以至於整句話無法適當斷句。他自己的聲音,則是顯得壓抑、冷漠,又軟綿綿的,沒有任何氣力。

所以究竟是如何呢?讓弟弟的孩子喊自己爸爸的感覺是怎樣。一個聲音在他腦袋裡惡意地低語。有任何意義嗎?他舉起細瘦的手臂和少年道別,遲緩地、軟弱地搖著、搖著。看他騎著機車的背影離去,捲起細細的沙塵,飛入他那已不再分泌淚液的雙眼之中。

不知道。他走回屋裡時在心裡喃喃唸著,我不知道。他一邊揉著刺痛的雙眼一邊渴求著樓上那簡陋卻溫暖的床。今夜依舊如此,少年回家睡而他在這裡睡;獨自在這棟過於老舊而隨時可能崩塌的小屋內安眠,陷入自己蒼白而破碎的夢境。他走經狹窄的客廳、巨大的水族箱,然後踩上那座陡峭的階梯。

嘰嘎。嘰嘎。

他不禁一愣。這是老舊的樓梯嗎,抑或是他日漸衰朽的骨架正喘著氣、艱難地呻吟著?──不。不。他忽然明白了,用力伸了個懶腰,疏鬆脆弱的骨頭跟破爛不堪的木梯一起嘎吱嘎吱地唱了起來。這是時間一點一滴流過、疲憊而無力的聲響。嘰嘎──嘰嘎──

名家講評
王德威:這篇作品文字老練,在有限的篇幅裡幾乎一網打盡所有的慘事,是一次超齡的演出。

成英姝:這篇故事寫得夠慘,滿能打動我,結局也很好,有一種荒涼的感覺。

>>>>2006/08/29 聯合報 聯合副刊
>>>>第三屆台積電青年文學獎 短篇小說 優勝作品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ackyread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