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夏,蟬兒的叫聲此起彼落,夏之組曲才剛在試音、暖身的階段,飽受惱人的春雨浸潤的身軀,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一縷夏日的氣息,來提振萎靡的心志。在炎熱的夏天,還有什麼零食比吃冰更有吸引力呢?而父母或長輩對兒孫百般寵愛,要吃山珍海味或許有些困難,一根冰棒或一碗剉冰,手頭再怎麼緊,還是捨得拿出來,只要看到小孩吃得眉開眼笑,滿手滿嘴粘成一片,大人們就值得票價了。

看小孩吃冰,確實令大人賞心悅目,遠比自己吃冰還要過癮,因為小孩喜形於色,表情比他們實際吃下的東西還要豐富。一根冰棒握在他們手中,比什麼金銀財寶還要珍貴,舔之再三,就是捨不得一口吃完吞下,總要等冰棒融化了,糖水四流,才萬分不捨的舔個乾淨。對大人們來說,還有什麼表演或娛樂比這更更便宜而划算的呢? 

相較之下,大人們吃冰就比較實際、而且直接了當多了。他們首要的考量是止渴,其次才是口味,只要能當下消暑去火,一仰而盡,反而痛快!

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吃冰就像喝酒時乾杯,決不拖泥帶水。他身強體壯,肌肉結實,十分容易流汗。每到夏天總是一身汗水,身上的汗衫從早溼到晚。由於怕熱,他消暑的方法很簡單,一是吹電風扇,一是吃冰。只要他中午回家睡午覺,電風扇總是開著,嗡嗡地在榻榻米上旋轉個不停。起床後,總要喝完一大碗的冰水後,才心滿意足地頂著大太陽去上班。

父親雖在糖廠上班,但對福利社的冰品向來興趣缺缺,碰都不碰,當我們小孩沒事往福利社跑時,他反而喜歡到街上的冰店買冰塊。

夏天日照長,日落也晚,傍晚時日式的宿舍區熱得像個大火爐,父親下班回家時,腳踏車的手把上總會掛著一塊用麻繩綁著的冰塊,搖搖晃晃地閃耀著晶亮的寒芒。我們一擁而上,接過冰塊後,便知道晚飯後會有一大碗、一大碗的冰水可以喝了。

假如光是買冰塊,對我們的誘惑還不大,充其量也不過是冰涼的糖水罷了。一向懂得享受的父親,一定會叫母親上市場時買些仙草或米苔目回來,先用糖水泡勻,等他將冰塊買回來放在裡頭。不消半個小時,原本像一座冰山的冰塊,就會融去一大半,而一大盆的仙草或米苔目早已冰透,金屬的盆子上全凝聚著一粒粒汗水一般的顆粒,光是看了暑氣就消失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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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心急,有時看到冰塊溶解的速度太慢,便會拿杓子或大湯匙往冰塊上澆水。一杓一杓,玩得十分起勁。一邊看著冰塊逐漸融化,升起薄霧般的氤氳水氣,將仙草或米苔目的表面浸泡得更為光潤,那種視覺上的享受已不亞於味覺本身,成為小孩最喜歡的一種遊戲。

等到大功告成,一大盆的仙草冰或米苔目冰已完全冷卻、冰凍,想吃的人就可盛到碗或杯子裡,盡情地享受了。根據父親的說法,一根冰棒或一碗冰,只能一人享受,而且吃完之後就沒有了,怎能盡興?而一大塊冰塊化成的一大桶冰水,卻可供一家人喝上半天,那一種比較划算?

小孩子吃得腸子都快結冰了,還捨不得放手,便會一邊抹著嘴角的冰水,一邊拍著馬屁說:當然是冰水好吃!父親這時就會流露出得意的臉色,好像在告訴我們:吃冰就是要這種吃法,大碗大碗的喝,痛痛快快的吃,糖廠的冰棒和冰水只能騙小孩子。

嘴裡儘管這麼說,但心地軟弱的父親有時下班回來,也會繞到福利社,買些冰棒回來騙騙我們。因為福利社畢竟較近,順著回家的路就可以買到,比專程騎車上街是要方便多了;何況遠水救不了近火,當嘴巴渴得難受已極,小孩也在引頸盼望時,父親回家時手上就會多了一包糖廠的冰棒。

等我年紀稍大,已能騎腳踏車上街時,父親假如忙得沒時間,就會叫我幫他上街去買冰塊。在火傘高張的盛夏午後,尤其是放暑假的漫長而無趣的時光裡,上街買冰塊已成了我最感興奮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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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上的商店這時總是靜悄悄地,老闆們不是關著門在裡頭睡午覺,就是坐在櫃檯後打盹,彌漫著一股懶慵的氣息。只有冰店或冰果室的生意最好,但也只有三三兩兩的顧客。

小街光賣冰塊的店原本就沒幾家,父親最常去的那家叫「李福冰店」,位在彰化銀行的斜對面,低矮的騎樓外,豎立著一塊再尋常不過的市招,倒也相當地醒目,小鎮上的人大概都知道有這麼一家冰店。小時候父親常用腳踏車載著我去,所以早就熟得不得了;連那位高大黝黑,老是打著赤膊的老闆也因常去而十分地眼熟。

李福應該就是老闆的名字吧,那個年代的小生意人,常常就用自己的名字做為商店的名字,大概是為了方便、好記。因為大多數的人大字已認不了幾個了,那裡還有什心思去取商店的名字?這倒也有個好處,那些看板就成了他們的活廣告,店號雖小,名氣可說是家喻戶曉哪。

這冰店確實小,裡頭除了一個冰櫃,什麼都沒有。老闆平常坐在騎樓下的一張椅子上,有生意上門了才起身。當他高大的身軀站起來時,彷彿要撞到屋簷下的橫樑,然後一把拉開冰櫃的門。

「碰」的一聲,沉重的門打開之後,馬上會有一團冰冷的空氣飄出來,白霧茫茫,在溽暑之中,讓人心肺一陣舒爽。再探頭往裡頭一瞧,冰櫃四面的牆上全凝結著白皚皚的霜,潮溼的木棧地板上灑滿了黃澄澄的米糠,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塊碩大的冰塊,冰塊上同樣沾滿了米糠,且冒著凜然的霧氣。在我那時幼小的心靈中,那冰櫃簡直就像個神奇的寶庫,藏著太多我所無法了解的祕密。

比如說,那些米糠是做什麼用的?我曾問過老闆,老闆也一本正經地告訴我,米糠可以防冰塊融化。我一直以為米糠只是用來餵豬的呢!

老闆並不是多話的人,尤其對小孩子並不想多聊,只會簡短地問要買多少。能買多少?每次總是大人的巴掌張開時那麼大吧!少雖少,生意還是得照做。他下意識地打個哈欠,拿起一個鐵鉤,彎下腰探進冰櫃裡,將一大塊的冰塊拖到門口,然後拿出鋸子鋸成一小塊。

別小看這個動作,在我看來那可是一門大學問。因為冰塊的表面極為光滑,要將它捉牢鋸開良非易事。但老闆的技術純熟而老練,只見他將鋸子架在冰塊上,來回拉上幾回,切縫處只掉下極少的冰屑,一小塊方方正正的冰塊便切割出來了。再用麻繩打個十字結,牢牢地綁好後才交給我,我將手中捏得發燙的硬幣拿給他,立刻跨上腳踏車,為了怕冰塊融掉,總是飛快地騎回家裡。

初中二年級讀理化時,有個單元是談冰和水的物理現象,我對它們形體互換的過程充滿了好奇和興趣,更從李福冰店的實地觀察中體會到物質變化和消融的奧秘。

遺憾的是我缺少物理的那根筋,無法順著物理學那條路走下去,反倒產生一大堆荒誕不經的想法。那個白煙繚繚的冰櫃就像個大型的魔術箱,裡頭的冰塊就像是一顆顆巨大的鑽石。而李福呢,就像是個煉金的術士,能將冰塊化成神水,吞進我們的肚子後能消暑去火,安渡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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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塊用得最多的時候,要數割稻時節了。

每年六月杪,第一期的稻作收割時,正是天氣最炎熱的時候。我們家在二崙鄉下有幾分薄田,平常有佃農幫忙照料,到了割稻時節,父母都要親自前往看顧,他們總會準備好一大桶的仙草冰或米苔目,搬到田裡讓佃農們享用。

這時,父親從李福冰店買回來的冰塊就十分巨大了。那些大塊大塊的冰塊,在漆黑的仙草冰裡載沈載浮,好像黑海中出沒的大鯨魚,不時碰撞在鐵桶上,發出沉重的聲音。我們小孩再怎麼心動,也只有吞口水的份,誰也不準碰它一下。因為每次滿載出去,回來桶子裡都是空空的,已被那些佃農們吃個精光。

等載滿了稻穀的牛車隊回到虎尾,在糖廠的籃球場卸下一袋袋鼓鼓脹脹的稻穀,我們就得開始曬穀了,時間約一個星期左右。

這時節最忙碌、最興奮的又是我們小孩了,因為在稻榖堆中隨便翻翻,都可翻到一隻隻長手長腳的螳螂;其次是每天都有冰涷的仙草冰或米苔目可以讓大家喝個痛快了。

驕陽當空,曬榖場上一片炙熱,白花花的陽光照得人張不開眼睛,大人們拿著耙子來回地翻動稻穀,將它們耙成一畦畦,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反覆同一的動作,讓稻穀儘情地在陽光下曝曬。小孩子們則躲在旁邊的樹蔭下,沒事就去搯一碗仙草冰來解渴,可說是天底下最高級的享受了。

為了應付大熱天,冰水可真是曬榖時少不了的配備,每天一早母親就起來煮糖水,買仙草或米苔目,父親則要頻頻往李福冰店跑。有時不夠了,我也會臨危受命,一馬當先的往李福冰店衝,為的就是要確保冰塊來源無虞,在曬榖場上的每個人都不會為口渴或脫水而苦。

一個禮拜之後,等榖子曬好,一包包打包好裝進麻袋裡,用牛車載往碾米廠時,曬榖的工作便告一個段落了。大人們露出疲憊地笑容,收拾好耙子等農具,小孩子們則若有所失,因為那個大冰桶也被抬回去了,往後要再天天吃冰已不太可能了。

>>>>2006/8/16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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