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午後,夏蟬唧唧,男孩們在球場上嘶叫揮汗著,仍身著墨藍色外套的湯匙安靜地坐在教室一角,融入一隅陰暗裡。在樹下乘涼的三姑六婆又為了湯匙竊竊私語。

「這麼多次沒交作業,老師罵她本就天經地義的。」

「就算有先天性心臟病和羊癲瘋,提個筆寫字兒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勞動,幹嘛每次都耍特權不寫,活該!」

我吹口哨打她們面前晃過,這群評論者馬上噤聲,一副提防匪諜的肅殺樣。

「幫你買回來了。」我走到童哥與其他混混身旁,遞出手中的飲料說道。

「我看你也幫我喝了吧?」童哥瞄了眼已開封瓶口輕蔑道。此話不假,我的確在半路耐不住炎熱,半推半就地偷喝了幾口。

童哥本來跟我是死對頭,我們常為了七日後便忘卻的瑣事大打出手。跟他對打有如騎著達可達與聯結車對撞,下場只有遍體鱗傷。不過在校園混混的地盤爭奪中,童哥似乎看中我身為打手的潛力。

「一山不容二虎。老虎給你當,我作獅子。」雖然他的比喻令人昏厥,不過他不定時的免費飲料的確讓我甘願臣服。我的阮囊羞澀並非經濟拮据,亦非父母的特意磨鍊,根據官方說法,「這只是不在討論範圍」。

放學前,老師以促進同學交流為由,例行性要求全班重換座位。嬉鬧中,班長與我有志一同地選了相鄰位置。

班長因為我的繪畫長才而與我交好;雖然我的畫技充其量只是擅長模仿知名漫畫家的畫風,但這天賦已足以晃騙同儕。當我下課時趴在桌上畫畫,身旁總圍著一群朝聖的信徒。看著我依次琢磨五官,勾勒頭頸,描繪身軀,處理背景,同學們便露出親睹神蹟的艷羨感。這時坐在我身旁的班長便成為特別嘉賓,不須與眾夥兒擠破頭就能欣賞大師揮毫。

在爭相觀看的人群夾縫中,遠處靜坐的湯匙總不時斜眼瞄向我這一隅騷動,似乎像山猴般的鼓譟氣味令她作噁。

同學已在老師催促聲中各安其位,但我眼前仍空張位子,一旁則是不動如山的湯匙。

「沒人想坐那位子嗎?」老師環視全班問道。湯匙隔壁一定得有人在她癲癇發作時及時伸出援手,不過顯然無人願意擔當此責。

空氣中瀰漫著與醫院的藥水味類似的憎惡感,眾人的排擠形成一張無形網交織在湯匙四周。雖然不見湯匙的眼神,但我想她必是無神地盯著眼前某處虛無,視周遭如無物。

「那你就擔任湯匙的看護人吧。」老師冷不防指著我宣布道。雖然四周仍無一絲聲響,但同學的忍俊憋笑仍讓空氣隨之搖晃。儘管老師一再重申癲癇不具傳染性,同學仍避之唯恐不及。「湯匙的口水會傳染羊癲瘋」是普羅大眾的結論。

隔天的段考,班長熟練地將寫上答案的考卷滑向苦候已久的我桌前。這在班上人盡皆知的作弊可算是班長回報我贈送親筆簽名畫的報酬;由於我的成績再怎麼力挽狂瀾,頂多也是勉強撈個及格邊緣,那些在名次上錙銖計較的競爭人士也就對此視若無睹。

我並非資質駑鈍,只是單純厭惡參考書與考試的裙帶關係;將背得滾瓜爛熟的專有名詞犀利地轉寫到考卷上,與馬戲團訓練猴仔跳火圈無異。

下午枯燥的倫理堂上,前座的湯匙突然癲癇發作。她全身僵直,手指捲成雞爪狀,一顫一顫地滑下椅子,頹倒在地上。在全班驚呼聲中,我趕緊從她抽屜裡搜出湯匙,死命扳開她的下顎,將湯匙橫架在她嘴上。「這是以防她咬斷舌頭的安全措施。」老師曾鄭重告誡同學,而這同時也成為她的綽號。

我的手指沾到她口吐的白沫了,我蹲在地上暗道。

約莫兩三分鐘後,她的顫抖逐漸細微,終於像德布希的月光般巧妙地結束了。湯匙抹平散亂的短髮,神色如常地回到座位上,刻意異常專注地盯著黑板,似乎暗示老師可以繼續講課了。

「護花使者!」一片靜謐聲中,童哥喊道。全班頓時轟然大笑,我則面紅耳赤地瞪著地板,抹乾手上的唾液。

之後,我常在同學的起鬨聲中默默地照顧癲癇發作的湯匙,像吉祥物般蹲踞著等待她的癲癇結束。當耍盡各種訕笑與嘲弄的花樣,同學們似乎也對這日復一日的鬧劇司空見慣了;向來對毛躁男孩厭惡至極的洋娃娃女孩們,反而對我的任勞任怨報以激賞的眼光,我心儀的女孩會在放學時向我道別,老是吝惜借我橡皮擦的八婆也會主動遞出文具了。

陶醉在好男人形象裡,我更加誇示地履行護花使者的任務。我會迅速在地上鋪好小枕頭,溫柔地放進湯匙,並細膩擦拭她淌出的唾液。見到我受到湯匙唾液的侵襲卻若無其事,關於傳染性的謠言也不攻自破。

照顧湯匙的義舉似乎讓我成為黑道佩服、白道感激的英雄,因為我承接的是大家不願面對的麻煩與內心的自私。

對這態勢惱怒兼妒的是不甘鋒頭被搶的童哥。他開始變本加厲地羞辱我與湯匙之間的互動,嘲笑我缺乏男子氣概,像整天與女人纏綿的小白臉;當他發現這種廉價的侮辱只會讓班上女孩更同情我,且義憤填膺地將敵意之矛指向他時,童哥便轉而大肆宣揚我與班長考試時搭檔作弊的事蹟。雖然大家都心照不宣,但當一向被漠視的事實成為激進的改革口號時,輿論的壓力就產生了。這種壓力伴隨著茶餘飯後的閑聊,終於傳進老師耳中。

「你很照顧湯匙,這讓我感到欣慰。」老師掏出牙縫中的菜屑咂嘴對我說道,「而且你每個禮拜都得到校園繪畫與寫作比賽冠軍,這讓我們班上與有榮焉,但我必須制止作弊的行為繼續發生。」

我寧願讓老師毒打或是勞動服務,但我的校際比賽冠軍與他的考績息息相關,他不願與尚有利用價值的我撕破臉。

「我要把你調離班長,」他宣判道,「現在起你跟湯匙坐一起。」

面色慘白的我頓時省悟,這下我不能只在湯匙癲癇發作時才蜻蜓點水地展現英雄氣度了,而必須像照顧慢性病患的家屬般,成為她的禁臠。

以前只可遠觀的異類,如今離我不過咫尺,緊鄰湯匙的我經常偷偷觀察她的言行。

她除了必要的移動,其餘時間都像在打禪。全班埋頭抄筆記時,她會為了不被老師注意而假裝低頭寫字,否則她總是駝著背,漠然凝視著前方。當同學因老師的笑話而轟然,她仍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空寂姿態;嶄新的課本上既無一般女孩五彩繽紛的螢光筆跡,也不像我滿篇橫七豎八的塗鴉,那不過是證明她身在課堂上的陪襯罷了。她從不碰學校有清潔劑味道的營養午餐,只像兔子般默默咀嚼自己帶來的便當;裡頭匯集著全世界我最討厭的食物:綠中泛黃的青菜,皺灰的豆芽菜,糊成一團的茄子,攪成爛泥的豆子。她總在考試開始幾分鐘便罷筆發呆,或者乾脆趴下睡覺;雖然我對題目同樣無奈,但至少會在考卷上塗塗寫寫裝個模樣,以免被監考老師看出我甫上戰場就鎩羽陣亡。

湯匙的冷漠並非令人討厭,僅是缺乏存在感;就像照片中的背景,家具與家具間的縫隙,或者我時常弄丟的原子筆蓋。

癲癇發作是湯匙唯一露出豐富表情的時候。她常用幾近白眼的怨毒眼神盯著徬惶的我,蠕動的歪斜嘴唇似乎正喃喃咒怨著自己的尷尬與醜惡。與周遭旁觀哄笑的稀鬆氣氛相較,她與我之間的無言對視顯得無比凝重。

童哥喜歡模仿她羊癲瘋的模樣取悅眾人、凸顯自己。我以前偶爾會在一旁觀賞他唯妙唯肖的表演,既不淪為令女孩感到下流的小丑,也不嘗試扮演遏止歪風的正義使者。但現在我不得不正襟危坐地待在本尊身旁,為了模仿者與本人之間尷尬的互動感到局促不安。雖然我仍無從閱讀湯匙的表情,但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鼻翼微張,靠在大腿上的雙拳握得更緊了。

有次湯匙在午餐時間發作,我必須將她口中正在咀嚼的半液態食物全數掏出,以避免嗆食窒息,並順利放進湯匙。我壓抑著衝上喉頭的胃酸,用食指一吋吋地掏挖著,左手則緊扼著她的下巴,以免我的食指被她咬斷。

等她的癲癇結束,我用衛生紙擦拭地上的食物碎屑時,赫然發現我的食指微微滲血。

我連續幾日都窩在圖書館裡翻閱癲癇相關的書籍,並時常到保健室旁敲側擊地詢問癲癇徵兆後,總算確認自己不會被傳染。同時,食髓知味的童哥只要逮到作秀機會,便在午飯時模仿湯匙,邊歪嘴噴出口中食物邊顫聲鬼叫著,一旁起鬨的嘍囉則搖晃著馬桶清潔刷喊著,「咬住啊咬住啊!」

月考後,我的成績如預料中慘不忍睹。雖然仍在平均值上,但高學歷的父母不允許令人發窘的成績單,他們用塑膠管猛抽我的四肢發洩怒氣,並將罪過推到我房間散亂一地的漫畫書上。「你在學生時代必須將自己的範圍盡可能往良性方向延展。」他們邊叮嚀著我,邊將綑綁好的漫畫書遞給收破爛的歐巴桑。

隔天,童哥又在午餐時間上演湯匙的戲碼,我盯著手臂上尚未消失的抽鞭傷痕,想到自己用比賽獎金買來的漫畫書全都被抹殺,不禁怒火中燒。

「你鬼叫夠了沒啊!每天都在模仿,煩不煩!」我豁然起身吼道。

躺在地上的童哥仰望著上下顛倒的我,假裝癡呆的歪臉逐漸恢復原本猙獰的面貌。「你很兇喔!想怎樣?」他撐地站起低吼道。其他嘍囉像看到稀奇生物般盯著我,以包圍之姿逐漸靠攏。

「既然那麼屌,跟隔壁的老大『定孤枝』啊!」在全班的驚愕中,我兀自逞強道,「在這裡開一個小女生的玩笑很行是嗎?」

童哥不善言詞,但他的拳頭彌補了這缺失,我被架到儲藏室狠狠地揍了一頓。

「限你一個月內把我請客的飲料錢都還我,不然我就告訴你爸媽!」童哥臨走時惡狠狠地囑咐堅持分道揚鑣的我。他的跟班留下一張破皺的計算紙上,清楚列示著每筆款項以及總額三千多元的欠款。童哥早就精心記錄每筆「外交費」,以便在未來碰到部屬倒戈時可反咬一口。

人證物證皆具,且龐大的金額確實無法以朋友請客的單純理由搪塞,我只好開始標榜每張畫五塊錢,試圖以賣畫方式籌措款項。雖然觀畫人數不減,但掏腰包的僅止寥寥;看來我的畫技足可娛眾,卻不足自濟,父母說畫畫沒前途果然不假。

兩個禮拜過後的放學前夕,當我正為了償債進度而苦惱時,湯匙突然誇張地轉過頭,猛盯著我胸口道,「你……從現在開始每天幫我畫一張素描,可以嗎?」呆若木雞的我初次聽見她開口,連坐在後座的班長也張口結舌地望著她。她的聲音好像沾著蜂蜜的軟糖,稚嫩而略帶鼻音。

「可……可以啊。」由於既定的沉默互動突然被打破,我有點手足無措道,「……可是一張畫五塊錢喔!」

「嗯。」她點點頭,仍將焦點放在我胸口道,「我想要你幫我畫六百張,我先預付給你。」說完她將一個布袋放到我桌上。

「好多錢喔!」我扳開那沉甸甸的袋子,發現裡頭全是面額不等的銅板,「這都是你的嗎?」湯匙默哀似地盯著那袋錢,點了點頭。

「這實在是太多錢了……」我躊躇道。

「你不是還欠童同學三千元嗎?」她打斷我的話,「你先拿去還了他,接下來的日子你都幫我畫畫就好了。」

放學鈴聲中止了我倆短暫的對話,她面無表情地收拾書包,像枯葉般飄然而去。思索片刻後,我瀟灑地將錢袋丟到童哥桌上,無暇與吃驚的他囉唆太多,便飛奔回家作畫。

夜燈下,當我專注地勾勒她的臉孔,並避免墮入漫畫式畫風時,才發覺原來我對她的輪廓竟然一清二楚。用簡單髮夾箍住短髮的她,有著小巧內雙的鳳眼、櫻桃鼻,以及兩片蒼白的薄唇。我總以為她不過是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一,但直至今日才知道她的形象在我心中竟如此深刻。

無論上課或休息,我都猛盯著她拚命作畫,湯匙仍板著一副超然世外的臉孔讓我臨摹。圍觀人數不減,但大家都一片靜默,一來因為主角是眾人不曾打過交道的湯匙,二來也是震懾於擅長漫畫的我竟也有真人素描的造詣。「接下來的進度都已被湯匙預訂了。」我陸續婉拒那些掏錢希望我幫他們畫肖像的同學們,包括我心儀的女孩。

在同學對我倆曖昧關係的揣摩尚未達到高潮時,湯匙突然不來學校了。

一個月後,湯匙的母親來辦休學手續時,老師請我到走廊與她見面。

「她在家裡常提到你,說你很會畫畫兒。」湯匙的媽媽憂容滿面道,「謝謝你為她素描,她的抽屜裡擺滿你的畫作,那幾天都很高興呢。」畏縮的我不敢在老師面前道出湯匙預付金額的事,且一臉誠懇的伯母似乎也不知這回事兒。

「湯匙病情惡化,現在去北部住院了。」她誤以為支支吾吾的我是想詢問湯匙的下落,「希望你暑假時可以去北部看她喔。」

我點頭稱是,便目送著微駝的伯母蹣跚離去。接下來細雨紛飛的梅雨季裡,班長偷偷搬到我旁邊,我則繼續在回憶中思索著湯匙的輪廓,在紙上描繪著。同學對於同樣的圖畫已感到厭煩,圍觀的人數漸少,我則成了湯匙的化身,總融入教室一隅陰暗裡,孤寂地畫著她的肖像。

不過我那幾百張畫作終究無法在暑假時送到湯匙手中,她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裡驟逝,那是我生命中認識的第一個死亡。我將那百張畫作集結成書,寄給湯匙的母親。

隨著年齡增長,當我回憶起那段在回憶裡搜索湯匙姿態的日子,我總算能夠依稀體會她必要的漠然,其實是為了面對龐大的註定性失去。當我們可為不平之事爭執,為逗趣的氣氛跳躍,為心儀的人掉淚時,她因為心臟無法負荷而失去這平凡的權利,但代價卻是必須面對更嚴酷的指責,幼稚的比較心態,以及眾人的排擠。更甚者,清秀的她必須接受自己癲癇的醜態曝露在心儀對象前,無法像同年齡的女孩,搬弄著矜持、神祕,或楚楚動人。

在我熱情如夏的青春回憶中,總不免有一隅陰暗角落,那裡孤坐著一個與我們迥異的弱者,獨自咀嚼著生命的沉重與不平。

>>>>2006/08/13 聯合報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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