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扣掉手機,拿鐵有五隻電話。客廳放母機,書房、廚房、臥房、廁所各有一隻無線電話子機。電話來時,像是警鈴大作,整間房子的每一處都被驚動。

摩卡問她為什麼,她總說:「因為怕漏接。」萬一臥室沒有電話,半夜突然有人打來,起床加上到客廳的時間,說不定可以刷牙加上洗臉;萬一廚房沒有電話,出去再回來,比較精緻的料理說不定就毀了一半;萬一廁所沒有電話……

還有,因為拿鐵電話講久了喜歡走來走去,譬如和姊妹淘榛果聊天,或者和男友摩卡談情,久了便會起身摸摸書櫃,開開衣櫥,把電視打開再關上,從冰箱拿顆蘋果之類的,所以家裡的全是無線電話。而她往往講到話筒沒電,無法收發訊號,只剩無助的沙沙聲。這時,換隻話筒便能繼續打屁。如果一隻話筒能連續使用四個小時,五隻便是將近一天。

最重要的是,拿鐵喜歡電話。她說電郵、簡訊、MSN、視訊,不是太過沒有生命就是太直接,她喜歡用電話聊天。那樣可以揣摩對方語言的溫度,手上拿著的實物,就彷彿是對方的身體。

所以拿鐵家中有五隻電話。

那天她握著話筒躺在床上和摩卡說話,話語綿密而慵懶。突然間,訊號變得不太清楚。她要摩卡等一下,她去換隻電話。

她先到廁所,拿了話筒按下通話鈕:「喂?」

「喂?」摩卡答應,似乎有點雜訊。

拿鐵皺眉:「喂?你再等一下喔!這隻好像也怪怪的。」

但那雜訊像是魅影,跟著拿鐵,家中所有的電話都摻著沙沙聲。而且音量越來越大。隱約中,好像有兩個人的對話聲。

「喂?喂?你聽得到嗎?喂?」拿鐵對著話筒大聲喊,摩卡的聲音只是漸弱,而陌生人的對話則愈顯清晰。

手機今天恰巧送修,拿鐵在心裡憤恨的罵著,把電話掛掉。

自從有了自己的房子,她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盯著躺在面前的五隻話筒,拿鐵覺得自己像斷了手腳似的,感覺有點接近無助。

為什麼會有那些詭異的對話跑進我的電話?她毫無頭緒的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決定放棄思索這個問題。

她起身,走向書房,打開電腦。

{2}
陌生的對話已經跟著拿鐵一個禮拜了,而手機還要兩天才會回來。每每半夜和摩卡通話到一半,那聲音就會提醒他們該上床睡覺似的打斷他們。拿鐵覺得自己的理智緊繃得快要斷了。她確信只要再來一次,她絕對會陷入歇斯底里。即使那已經得到摩卡的諒解,還是讓人無法忍受。

然而聲音還是像往常一樣的出現了。

拿鐵和摩卡趁著聲音還小趕緊互道晚安。

摩卡掛斷後,拿鐵靜靜的握著話筒。帶著積蓄已久的怒氣,她決定,要弄清楚那聲音到底在幹嘛。

她先是聽到哭聲,有些尖細,應該是女人在啜泣。

然後出現了另一個低沉的聲音。一個男人正在安慰女人。

拿鐵聽著他們的對話,像是一對情侶。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竊聽。她無意間,半自願的,竊聽一對情侶的對話。她把話筒拿到眼前端詳幾秒,然後放回耳邊。

知道自己行為的本質讓她有些許罪惡感,但好奇心驅使她繼續聆聽。

女人使性子,男人包容,女人繼續鬧彆扭,男人包容。拿鐵聽著他們的字句,揣想彼此的情緒。女人是真的生氣,還是在撒嬌?男人溫柔的語調下,微微含著少許不耐煩。

拿鐵住在公寓大樓裡,她猜,會不會住在樓上的女人用的也是無線電話,頻率才會互相干擾?

那麼,她平日的通話內容,會不會也被鄰居竊取過?原本的怒火現在消散無蹤,剩下不安籠罩著拿鐵。

許多問題擠在她的腦裡,讓思緒有點堵塞,她繼續有意無意的竊聽著,整個人落入輕微的恍惚。直到對方掛斷,聽到自己線路的嘟嘟聲,她才清醒過來。

{3}
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假設是否正確,拿鐵在家時改用手機和摩卡聯絡。和其他人的對話被聽見沒關係,但是愛情太過私人,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能分享。

她也開始習於在午夜時分,拿起話筒按下通話,聽著別人的故事。

像是看連載小說或連續劇,拿鐵發現自己上了癮。在暗處,微妙的分享他人的悲喜。女人和男人吵架時,她自以為冷靜的判斷對錯;女人和男人甜言蜜語時,她自動對號入座,幻想著摩卡和她有這樣的對話;女人和男人討論出遊細節時,她便認為,應該和摩卡出去度假,玩幾天。

然而弔詭的是,拿鐵只聽過女人和男人談天,卻沒有聽過女人親朋好友的來電。而且拿鐵在電話裡所聽到的,十之八九會發生在自己和摩卡身上。女人和男人吵架;女人和男人甜言蜜語;女人和男人討論出遊細節……不用幾天,同樣的事情便會複製般的在她眼前重演一遍。

那麼她所聽見的大概便是自己的愛情預言了?

這想法加深了原本的不安。如果那是預言,她是否應該繼續聽下去?若是如此,往後的生活,她都會事先知道,那即將要發生的一切是否還有意義?

她一面想一面驚訝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會思索這些近乎哲學的問題,她的腦子一向都只裝得下感情八卦和工作而已。

{4}
某天,她和摩卡一起在家裡做菜、吃飯、看電視,那是他們約定好一個月一次的「家庭日」。

她向摩卡提起了竊聽這件事(除了預言的揣測)。

「你不會覺得這樣怪怪的嗎?」摩卡問。

「是有一點,不過當作聽故事而已。應該沒什麼關係。」她偏著頭回答。

「嘖!你什麼時候變成竊聽別人電話的變態啦?」摩卡笑著說,伸手抓抓拿鐵的頭髮。

「什麼嘛!這樣就變態喔!我還沒去偷內褲咧!」她拿了沙發上的座墊丟向摩卡。

「沒差,你喜歡就好。」摩卡接住,順手拿過放在一旁的話筒,指著上面的按鍵,說:「哪天如果你不想聽了,按下這顆『Channel』鍵,就可以轉換頻率,以後通話就不會受到打岔。」

「嗯。」拿鐵點頭。

摩卡放下話筒,說:「我們來討論一下,今天晚上和榛果的生日聚會要買什麼禮物。」

拿鐵想到上次聽到電話裡的女人提到要送朋友咖啡機,便趕緊說:「我爸朋友上星期家庭旅遊回來,帶了三個很特別的鬧鐘,我想挑一個給她。」

「時鐘?我原本想說可以送上次我出差去巴西時買的咖啡豆,另外再買台咖啡機裝成一套。」摩卡說。

{5}
聚餐結束,把拿鐵送回家後,摩卡開車駛離大廈社區。

在路口,有個女人倚著公車站牌的椅子睡著了,看起來像是醉倒。

摩卡下車查看女人的狀況,聞到重重的酒味,而女人卻怎樣也叫不醒。他看了看女人,拿起手機打到警局。

響了一聲便切斷。

他把女人抬進後座。

回家後摩卡讓女人睡在床上,自己洗完澡後回到房間。用毛巾搓著濕漉的頭髮,他看著女人的臉。

凝視大約持續了兩分鐘,然後摩卡拿了吹風機和鬧鐘走出房門。

隔天,他在客廳的沙發中醒來時,女人已經離開。留下來的只有餐桌上寫著「謝謝」的紙條一張,還有不知是否因為不小心而被主人遺忘在床上的手機。

他拿起,進入裡頭的電話簿,尋找女人住所的電話。

撥過去響了十聲沒有人接,進入留言錄音,他告訴女人手機忘了帶走,並留下了自己的號碼。

掛斷後,摩卡自己的手機震動,是拿鐵的來電。

{6}
拿鐵感到不安。

剛才洗澡時,用了許久而殘破不堪的毛巾在一陣不經意的使力後,應聲斷成兩節。她從不迷信,卻沒來由的感到不安。她想著自己到底怎麼了。難道是因為剛才打電話告訴摩卡,那個辦公室坐在對面的小劉對她告白了?

早就聽說小劉對自己有意思,因為知道牽扯進去太麻煩,她裝作充耳不聞,以為表現得什麼都不知道就能一直天下太平。結果和榛果的聚餐結束回到家,就接到小劉的電話。她被小劉嘴裡濃濃的情慾嚇著,趕緊安撫了他,要他給她一些時間。

接著就是徹夜難眠。拿鐵翻來覆去腦子裡亂得不得了。各種想法連番霸占思考,無法抵抗。她以為自己被自己強暴了。

而且,她從沒有聽到電話裡的女人向男人提起類似的事情。

電話沒有預言。她感到慌亂。

直到早晨,她看見晨光灑進,才想起摩卡,拿了電話撥給他。

「喂?你醒了嗎?」她試探的問著。

「嗯,怎麼了?這麼早。」

「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摩卡要她別擔心,反正小劉已經答應要給她時間。今天摩卡有業務必須回公司處理,要拿鐵在家裡休息就好,別胡思亂想。

即使電話的事讓她惴惴不安,拿鐵還是乖乖的看了整天的DVD,吃了兩頓冷凍素食餐,想說只要有摩卡,應該就能解決這檔事。

晚上,她卻彷彿感知到什麼,像是地震前,動物們會本能的受到驅使,出現狂亂的舉動。

有什麼不對勁?

拿鐵看了時鐘,發現該是聽故事的時間了。拿起話機,按下通話鍵。

她溫順的握住話筒貼在耳邊,然後又把話筒移到面前,帶著懷疑檢視了一下,掛斷再接聽。

她知道有什麼不對勁了。

女人今天沒有和男人通電話。電話沒告訴她關於小劉告白的事情,現在還要背叛她,遺棄她。

她開始有點瘋狂的不斷掛斷再接聽,按了「Channel」改變頻道,繼續掛斷接聽的動作。她覺得自己沒有聽到故事就要像花朵失去水般枯萎。

摩卡開門看見拿鐵流著淚不停的按電話,嚇了一跳。

拿鐵看見摩卡進來,放下手中的機器,張臂想要一個擁抱。摩卡不知道她怎麼了,卻還是上前去抱住她。

兩具身體接觸的剎那,拿鐵忽然感覺,自己並不渴望摩卡。

她放聲大哭。

{7}
摩卡要拿鐵戒掉聽故事的習慣,拿鐵卻還是每天在固定時刻開啟電話。即使摩卡知道了、生氣了,她還是放不下故事。

即使那個故事已經接近尾聲,她聽到女人和男人吵得越來越凶,最後決定分手。

聽到他們要分手時,和看韓劇時沒兩樣,拿鐵流下了眼淚。比看韓劇更加狂亂。如果電話真的能夠預言,那這是否也代表了她和摩卡要結束了?

所以她認為劇情還在延續。她相信男人和女人最後會因為想念而再度執起話筒。就像她和摩卡從前的幾次爭吵。

她深深的陷入自己構築的偏執,那偏執指向的標的也是她所塑造的。摩卡笑罵她腦筋開始出問題了。她聽了發瘋似的摔了手中的杯子,認為這是摩卡要離開她的徵兆,她大聲哭鬧,伴著尖叫。那晚他們吵翻了。

摩卡生氣的甩門離開後,拿鐵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

她開始等電話,等待她的吉普賽女郎。

即使隔天摩卡便向她道歉,並且恢復了兩人從前的生活,她仍然在等。除非電話告訴她復合的可能,告訴她這段感情持續的可能,她才能感到安穩。

{8}
一天拿鐵再度拿起話筒,一陣微弱對話的出現結束連續幾天的等待,她幾乎喜極而泣。

她緊握的手幾乎就要把塑膠外殼捏碎,身體緊繃,將聽覺敏銳度調整到最高,她要辨別出他們每句話中澎湃的情感。

她卻認出裡頭有摩卡的聲音。

摩卡和那個女人用電話調情。

拿鐵軟在沙發裡,閉著眼睛,聽他們談情說愛。

聽到話筒沒電便走到另一個房間拿起話筒繼續竊聽。不知道是他們的情話綿長得讓人難以想像,還是拿鐵忘了替話機充電。一隻隻無線電話的電力接續乾竭,最後,拿鐵握著最後一隻躺在房間的床上,沒有眼淚的心碎著。

終於,他們的通話結束。拿鐵跟著他們掛斷,鬆了一口氣。

這時,房裡的五隻電話齊聲響起,在這時刻顯得格外清楚而詭異。

房子寒冷起來。

拿鐵看了來電顯示,是摩卡的來電。

她努力接起,故作鎮定答應:「喂?」

「拿鐵?」

「嗯,怎麼了嗎?」她問。

「沒,想和你聊天。」摩卡說。

「好啊!你今天怎樣?」她想如果再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會如何應對。

「什麼?你說什麼?」摩卡問。

「你聽不見嗎?」拿鐵問,眼淚流了出來。

「什麼?你說什麼?拿鐵!訊號不清楚。」摩卡在那端喊著。

「你聽不見吧?我知道你聽不見。」拿鐵說。

突然,電話用盡最後的電力,刺耳的沙沙聲摩擦拿鐵的耳膜,就要流出血來。

拿鐵躺在床上,拿了一旁的手機,眼淚爬滿了臉,她抹抹眼睛,掀開手機螢幕。

桌面顯示:「無服務」。

她知道自己在訊號之外。

名家講評
王德威:利用時興的媒介作文章,講都會男女的世故,透露出不動聲色的喜感,結構很精緻。

楊照:這是個節制、有紀律的奇想,作者沒有大肆宣張,只是絮絮叨叨敘述關係,是相對完成度高的表現。

陳器文:形式控制百分百,電話中的趣味、現代感都掌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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