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太容易讓人家「各取所需」,要訾罵中國的人,何愁找不到讓人憤慨、甚至讓人驚駭的材料?要讚美中國的人,也絕對不乏可以拿來表揚的事例....

多年以前,十幾歲的時候,意外的機緣接觸到一本《政大青年》,政治大學的校刊,讀到一篇深撼我心的文章。文章寫的是義和團,不算是嚴格的歷史陳述,沒給什麼義和團拳亂的史實敘述,毋寧是對歷史的感懷發抒吧。作者申述:讓我們換個角度看義和團,不要習慣性地將義和團看成是「腐敗滿清」的劣行之一,或拿後來八國聯軍與辛丑條約的結果反推證明慈禧的昏庸與無知,改從中國與西方霸權交接的脈絡看,那麼義和團就不再是鬧劇,而是民族巨大而悲憤的史詩一環了。想想:一個民族被欺壓侮辱到寧願相信赤手空拳能夠打贏火砲,相信血肉之軀可以抵擋槍彈,這是何等的無奈!

多年以前,十幾歲的時候,意外的機緣接觸到一本《政大青年》,政治大學的校刊,讀到一篇深撼我心的文章。文章寫的是義和團,不算是嚴格的歷史陳述,沒給什麼義和團拳亂的史實敘述,毋寧是對歷史的感懷發抒吧。作者申述:讓我們換個角度看義和團,不要習慣性地將義和團看成是「腐敗滿清」的劣行之一,或拿後來八國聯軍與辛丑條約的結果反推證明慈禧的昏庸與無知,改從中國與西方霸權交接的脈絡看,那麼義和團就不再是鬧劇,而是民族巨大而悲憤的史詩一環了。想想:一個民族被欺壓侮辱到寧願相信赤手空拳能夠打贏火砲,相信血肉之軀可以抵擋槍彈,這是何等的無奈!

年少時「悲劇」的感動

年少的我一次又一次閱讀那篇文章,眼睛貼著一個個方塊字,久久無法離開。多年之後,我可以確認,那是我成長期中華民族主義情緒的重要起點。腦中挨了一記思想敲擊,被迫去想:我們從歷史課本裡學來,關於中國過去的種種,對嗎?不需要提供什麼新鮮的材料與事件,只是用了不同情感立場去對待,義和團就可以、也必須變成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一回事。而且我自己的心緒,毋寧比較接近文章裡的「悲劇」感動,完全無法反駁文章的論點。

換句話說,我只能選擇放棄,或至少是動搖原本視為天經地義的課本歷史知識,導致天經地義瓦解的力量,正是一種民族主義的信念,以及信念背後的強烈感情。

從那時開始,我追索閱讀大量中華民族主義史學的著作。錢穆、唐君毅、梁漱溟、牟宗三……尤其是錢穆的《國史大綱》,如此清楚揭示了看待「自己的」歷史的溫情原則,書前一篇〈閱讀此書應該具備之信念〉,曾經是我們少年友朋間彼此流傳背誦的文字。

也是這個時候,意識、觀察了當年浩浩湯湯席捲台灣的中華民族主義潮流。那個社會、那個時代,如果要選擇關鍵字來描述的話,一定是「我們的」、「中國的」、「中國人」。寫中國的詩(不是西洋詩的移植翻譯)、唱我們的歌(不是美國「熱門歌曲」的無意識翻唱)、尋找中國的社會科學以及中國的道路。

在如此時代氣氛下,我放棄外文系,進入歷史系就讀,胸中繼續燃燒著對於中國歷史、中國傳統的熱情。內中有一種天真的英雄主義情緒作用著,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多麼落難倒楣啊!被欺負被侮辱被踐踏還被輕視遺忘,正因為中國文化那麼苦澀,所以我們才要跟它不離不棄,要不然我們跟那些現實功利的人有什麼兩樣?站在富人、權力者旁邊的,永遠成不了英雄,只有選擇和倒楣可憐的人並肩共其痛苦的人,才有機會當英雄。我年少的心靈中一直有著這樣素樸的正義感為其基底啊!

轉化成一種點滴式 理解的知識態度

不過四年大學教育下來,我對中國歷史的態度大大改變了。大學四年級,自覺折磨卻又無法逃避地,在準備研究所考試而重讀《國史大綱》時,寫了長篇的閱讀札記。我必須對自己承認,錢穆的想法、錢穆的整個史學架構,不再能滿足我,不再能說服我了。《國史大綱》一開頭就談中國歷史的源遠流長,沒有別的文明曾經保留這麼久又這麼完整的史料,這是錢先生認定的中國史學最大的光榮、最深刻的價值。然而,我察覺了,「完整」這兩個字,正是錢穆史學,甚至整個民族主義史學最大的盲點。我在札記中掙扎地寫下:錢先生相信中國歷史都在那兩千多年的史書文字材料裡,讓他看不見兩樣東西,第一是看不到沒有被記錄在歷史書裡的,其他的中國歷史活動。第二是看不到中國史書傳統有其強烈的偏見,那基本是文人的紀錄,帶著文人的價值判斷,但中國歷史不應該只是文人的歷史,更不應將中國歷史化約成文人建構的「大傳統」,拒絕、否認了其他「小傳統」的存在。

我必須告別《國史大綱》、告別我曾經深情投注學習的中華民族主義史學,因為我想認識「真實的中國」,不只是文人大傳統裡呈現的那個中國,而是包括藏在考古、民俗、田野材料中,各式各樣「小傳統」交織而成的複雜中國圖像。我們過去說。「大傳統」中整理歸納的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特色,往往不適用於眾多繁雜的「小傳統」事實,然而我們不能因為這樣,就用「大傳統」概念否認「小傳統」的存在事實。

告別《國史大綱》的同時,我熱情地閱讀、吸納波普(Karl Popper)的哲學著作,在《歷史主義的困窮》裡我學到了波普主張的「點滴式改革」(piecemeal reform),並將之轉化成為一種「點滴式理解」的知識態度,尤其是看待中國歷史的態度。我努力說服自己,任何對於中國的全稱式理解,都不可能對。我們需要保持「拆解」的習慣,把中國拆開來一塊塊地理解、一塊塊地描述,或許有一天,「點滴式理解」累積夠久了,能有機會重新拼湊一個巨幅中國圖像;不過反正我們當下沒條件想到那裡去。現實當下,真實中國只存在於「點滴式理解」、碎片小圖像裡。

兩個巨幅中國圖像的衝突

花那麼多篇幅敘述自己過往的轉折,為的是要說明:我看到龍應台和陳映真的論辯,發生在兩個巨幅中國圖像的衝突上。

請循其本。事情的起源是中國大陸近來連續幾樁媒體言論緊縮的變化,以及為了袁偉時的文章,導致《中國青年報》的《冰點》遭到停刊。

在一件事上,我完全同意龍應台,那就是用政治力量箝制言論,以及用政治力量傳播仇外的意識形態,是件錯誤的事,這樣的作法違背了兩三百年西方啟蒙理性主義,好不容易建構起來,並說服許多人信服的文明標準。而且,不管是什麼國家的什麼人(美國總統布希),為了什麼緣由(遂行攻打伊拉克的侵略意志)做同樣的事,都同樣該被反對、被譴責。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是非價值與文明理性,對我而言,相信對龍應台也是一樣的。

可是另外一件事,龍應台雄辯行文中也顯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對我就沒那麼明白了。那就是:《冰點》事件等同於胡錦濤與胡錦濤路線,因此「『胡錦濤』三個字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下歷史裡,仍代表一種逆流」。

龍應台問:「中國為什麼極力爭取主辦奧運和世博?目的不就是企圖以最大的動作向世界推銷一個新的中國形象:你看,中國是一個充滿發展能量、愛好世界和平、承擔國際責任的泱泱大國!如果對外面的世界推銷的是這樣一個形象,關起門來教下一代的,卻是『中華文化至高論』、『外來文化邪惡論』以及義和團哲學,請告訴我,哪一個中國是真實的?

文章中的問句,是「修辭問句」(rhetorical question),問法本身也就預示了答案酖酖中國是虛偽的,中國做不到或不願做自己對外推銷的進步形象。

於是《冰點》事件先上綱成胡錦濤路線,又再度上綱成對中國的評斷了。那當然是嚴厲的評斷。作為一種書寫策略,我能體會龍應台的用心,上推到胡錦濤就可以把對《冰點》的評論,個人化感情化為對胡錦濤的喊話;嚴厲指責中共「虛偽」,可以刺激中國「假戲真做」,從假進步變真進步,假文明開放變真文明開放。

差異的背後 驚人的相似

不過,讓我不安,或許也同樣讓陳映真不安的是,這樣的策略就架空了、扭曲了非常核心的問題,龍應台自己問的:「哪一個中國是真實的?」

陳映真文章一開頭就不客氣明言,他認為龍應台「被對中國的刻板成見所蒙蔽」,而他接下來提出的是他自己認定的另一種中國面貌,「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生長點的一部分。她的經濟發展,早已發展成世界和平、多極、平等、互惠發展與秩序的推動者,努力團結愛好和平與可持續發展的中小民族與國家,制衡力主自己單極獨霸的大國,而卓有成效。

換句話說,陳映真不滿龍應台批判、刻畫的中國圖像,而他表達不滿的方式,是提出另一個中國圖像對抗龍應台,說:「你為什麼看不到這樣的中國!」

反覆閱讀龍、陳兩篇文章,我確認了兩件事。第一件,龍、陳兩人的差異,其實不是據以評價中國的標準的差異,而是對現實中國描述上的差異。第二件事,藏在兩人差異的背後,是驚人的相似,兩人都用「整體」的眼光在看中國,試圖刻畫描述一個「整體」的中國。

因為有自己過去在中國知識上的掙扎歷程,我無法用這樣的「整體」理解中國、討論中國。中國,尤其是目下變動如此快速,卻又沈積眾多歷史弊病的這樣一個中國,不可能「非此即彼」。如果關鍵真正在「哪一個中國是真實的?」那麼我只能有一種態度:中國,可能既是龍應台憂心的,也是陳映真歌頌的,更可能在他們憂心與歌頌的之外,還有更多不同、甚至矛盾衝突的面貌。

在最古老與最前衛之中,
點滴聚攏複雜的中國圖像

這正是今天中國議題帶來的最大困擾,卻也是我們不能逃避的知識課題。和其他社會其他國家(包括台灣、美國)相比,今天的中國最缺乏一致的、可掌握的形象。我們可以同時在中國找到最古老與最前衛、最落後與最先進的現象。中國太容易讓人家「各取所需」,要訾罵中國的人,何愁找不到讓人憤慨、甚至讓人驚駭的材料?要讚美中國的人,也絕對不乏可以拿來表揚的事例。正是這種多元多樣的複雜混亂,讓對中國的討論,常常雞同鴨講,對不上話頭。

怎麼辦?我能想到的畢竟還是只有回到耐心的「點滴式理解」路子上。我們必須學習壓抑用全稱、巨視角度談中國的衝動,必須學習犧牲部分透過全稱、巨視行文能夠達到的修辭效果,具體、明確地將要討論的中國現象定位清楚,不讓它漫散飛揚。一點一滴,讓我們累積對中國的區域知識(local knowledge),再看看未來這些區域知識會舖排成什麼樣的新拼圖。

如果不扯胡錦濤,不用單一事件規範中國社會個性,那麼我們需要怎樣的背景來瞭解「冰點事件」?把這些背景點滴聚攏了,會不會我們可以有不一樣的,有限但紮實的「冰點事件」區域觀點呢?

這是我希望從龍、陳對話中可以刺激出的中國討論風格。

>>>>2006/2/23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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