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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青春躍動,也曾經培養出不少作家的學校裡,寒流後日光剛剛露出一點暖意,綠制服女孩們在廊下三兩成群。在國文教育每每成為箭靶的今日,北女中的國文教師卻有計畫地,透過邀請作家本人到校,讓學生們更近距離地體沐文學的光采;這次則是和聯合報副刊、台積電文教基金會合作,期望能藉著作家本人生命經驗、創作歷程之傳遞,開啟學生對台灣本土文學的閱讀興趣,並從閱讀中培養人文的精神,不受執的心靈。

 

 

 

 

應該讓學生多讀文言文

 

 

而擁有跨越時代魅力的黃春明,則是讓教師和學生都同感雀躍的講者。從五十年代末開始寫作至今,從四年級到七年級都可能是他的「粉絲」;近年來投身兒童戲劇、歌仔戲改良、宜蘭博物等事業,還可能讓「粉絲」群擴散到老人和兒童裡。黃春明雖然年已六十餘,頭髮有些花白,私下談起文化與國是,臉上仍有不馴的線條;他向接待的國文老師們簡單表達對教育的想法:「我們用的是漢文,文化也從那邊發源過來,和本地融合,要怎麼『去中國化』?應該讓學生多讀文言文,那是最緊密、最精緻的文字。」

 

 

 

 

入講場,劇場式階梯教室坐滿了學生,一片濃綠。氣韻爽朗的校長介紹講者時,不忘提醒:「希望作家們常常到北女來,我們的孩子是非常值得開發的。」主持人陳義芝也提到,黃春明的小說能夠禁得起時間淘洗,一代一代成為必讀的文學書單,乃是因為具備了濃厚的本土情感和親切的民族色彩。

 

 

 

 

如何引發閱讀和創作的契機,往往和童年經驗有關。成長背景不同,契機的出現也不一樣。都市化的擴張,讓現在的孩子在都市或在都市的影響下長大,所能體會到的生活和父母那一代是很不相同的。

 

 

 

 

被罰站在後院地上的圈

 

 

談及童年,黃春明說有一幕他是忘不了的。「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爸爸新娶了太太,要我叫媽,我心想我本來就有一個媽媽呀,就使著性子不肯,結果我爸就在後院地上畫一個圈,叫我站在裡面,直到願意叫媽媽為止。」

 

 

 

 

回憶起在宜蘭羅東度過的悲欣交集的童年,彷彿還歷歷在目:「我站了四五小時,天都黑了,蚊子在小腿旁邊叮呀繞呀,肚子也餓了,幾乎就要屈服的時候,突然,看到院子關上的木門縫隙裡,隔壁的一個媽媽正看著我。」黃春明媽媽的小名叫做「阿猜」,這位鄰居婦人就相當憐惜地感嘆:「這不是阿猜的兒子嗎?怎麼這麼可憐?」也許是念及往日之情,一面流下眼淚,一面不忘轉頭教訓跟在旁邊的兒子:「看到沒?如果乖的話--」

 

 

 

 

黃春明說,這位鄰居媽媽的話對他無疑是一種安慰,一想到有人疼惜著自己,腰桿立刻挺直了,又站了好一些時候,直到奶奶出來勸慰為止。

 

 

 

 

透過沈從文和契訶夫的筆,看到文學家的悲之心

 

 

這幾年來本省外省的問題吵個不休,「我小時候和外省同學相處得很不錯,而且他們國語說得好,說話、作文都比較流暢,毛筆字也比我好。我買了品質不大好的毛筆來寫,開岔了就在嘴裡舔一舔,收攏筆鋒,繼續寫,搞得舌頭嘴唇烏黑的,比現在的化妝還要時髦呢。」念初中時,黃春明班上的國語課王賢春老師也是外省人。「我還記得她的樣子,就是穿得像統一那個飲料『飲冰室茶集』的廣告一樣。」學生大笑。「你們是不是只認得『飲冰室茶集』?知道《飲冰室文集》是誰寫的嗎?」全場學生一致回答:「梁啟超酖酖」黃春明很滿意地說,現在的孩子還記得梁啟超,這是好的。「王老師穿著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做得寬寬的,那個時代的女人不會隨便暴露自己身體的輪廓。然後白色的襪子,自己納的傳統布鞋,很優雅。」有一次王老師出了個作文題目,曰「秋天的農家」,黃春明想這是自己熟悉的東西,不先寫風景什麼的,而是從聽到打機的聲音開始寫。發下作文簿,老師以為黃春明是抄的,顯然是好得有點超齡了。

 

 

 

 

「老師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再出一個作文題給我寫。」

 

 

 

 

「那你就寫『我的母親』好了。」

 

 

 

 

「可是酖酖」黃春明有些猶豫了:「可是我媽媽已經去世了。」

 

 

 

 

王老師彷彿覺得自己不小心觸到他人的傷處,語氣更和婉了:「什麼時候去世的呢?」「八歲的時候。」「那還記得跟媽媽有關的事情嗎?」黃春明想了想,很誠實地說:「有一點模糊了。」「那沒有關係的,總是還記得一些,你就寫你記得的就好了。」

 

 

 

 

後來,王老師私下發還作文簿,眼眶還紅紅的,哭過似的:「寫得很好,很有感情。」還送了他兩本短篇小說集,一本是沈從文,一本是契訶夫的。黃春明開玩笑說:「受到這些珍貴禮物的影響,所以到現在我都沒有寫過長篇小說。」

 

 

 

 

王老師可以說是黃春明的文學啟蒙者。這兩本小說集中收錄了許多觸動人心的東西:「透過沈從文和契訶夫的筆,我看到了文學家的悲之心,看到了人性的可貴、環境的險惡,也促使我去思考社會的不公。」

 

 

 

 

生性情感豐沛,小時候常躲在棉被裡哭

 

 

好比契訶夫寫過一篇〈小褓母〉,說一個才十二歲的小褓母,因為工作超時,總是無法得到睡眠與休息,後來終於在極度的疲勞與恍惚中,扼死了那個吵鬧不休的嬰兒,小褓母並不感覺到自己做錯事,只是在倏然的寂靜中,欣慰地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另外還有一篇為人傳誦的〈萬卡〉,講一個九歲小男孩萬卡被送到鞋匠那裡幫,時常被打、被奚落,生活太苦了,便寫信給自己的爺爺,希望爺爺來領他回去,保證為爺爺做一切事情,信裡說:「親愛的爺爺,我再也熬不下去,簡直只有死路一條了。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沒有皮靴,我怕冷。」萬卡寫好信,不知道地址,甚至連爺爺全名也不知道,只在上頭寫「寄交鄉下祖父收」,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丟進郵筒,以為這樣爺爺就會收到,來領他脫離苦海。

 

 

 

 

這兩故事都沒有講出真正的結局。可是因為作家鋪陳的成功,以及當中顯露出來的不同階層的生活差異、孩子如何天真卻受到折磨,讀者彷彿身臨其境,那景象和命運,已經在讀者心中自行蔓延開來。黃春明認為,好的小說是會留下空間,使人忍不住去設想沒寫出來的部分。「契訶夫這兩篇小說,無論我們想像力再怎麼豐富,想出八百種結局來,不會有任何一種是好的。但是,在想像的過程中,同時我們也開始反省,這種悲慘是怎樣造成的?在反省中,社會意識就慢慢萌芽了。」

 

 

 

 

由於童年失去母親,加上生性情感豐沛,黃春明時常躲在棉被裡哭,被嘲笑說像個女孩子似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那麼多傷感,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憐。」等到讀了越來越多的好小說,反省增加了,社會意識逐漸清晰,黃春明的自情緒就逐漸減少了:「我想,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殘酷的事情,還有這麼多憑著自己的全部力量仍然不能扭轉的悲劇,那我的事情實在是算不上什麼的。」閱讀小說促進思考,也促使黃春明願意為人們做更多事情;而寫小說可以喚醒人,現在他投入地方事務,透過戲劇的傳遞、風土的發掘,帶來樂趣之外,同樣也為了再喚醒部份人。

 

 

 

 

看小說被感動,表示有一股善的力量在心中產生了

 

 

「或許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成為優秀的創作者,但是每個人都可能是優秀的閱讀者。」談起文藝欣賞,黃春明認為台灣的欣賞教育一向做得不好。在他的記憶裡,音樂課嘛,就是打開鋼琴,彈一個和弦,學生都站起來,再一個和弦,學生彎腰說老師好,然後就「啊啊啊」地做起發聲練習來了;美術課呢,天氣晴朗就出去寫生,下雨了就在桌上放香蕉蘋果讓大家畫靜物,老師則到外頭去抽個和聯考直接相關的科目就不用說了。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這首曲子誕生的時代背景,不知道這幅畫呈現了怎樣的心理糾結,沒有歷史的輔助,只是僵化的執行,文化教育是不會深刻的。

 

 

 

 

文學的教育也是一樣的,徒然在政治議題上打轉,沒有什麼意義,不如讓學生多讀經典,文史兼下,啟發學生興趣,讓年輕人自動地去找更多好作品來讀。「美學的欣賞應該回到國民自身。你看了小說被感動,表示有一股善的力量在你心中產生了。」黃春明說,認識善和認識惡,在小說閱讀中往往是同時來到的,而這是推動成長的力量之:「思索和領悟就像蛇蛻皮,非常累,又帶著一份喜悅,我希望大家都能從人生和閱讀中體會這份喜悅。」

 



>>>>94/3/24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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