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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底,收到了國翔寄來的電子郵件,說倫敦現在冬霧瀰漫,濕寒的空氣一波波擾動著沉浸在白茫之中的城市。

「你寄一些倫敦的冬霧給我看吧,台灣的冬天還在西伯利亞的上空呢!」

我將回信傳送了出去,起座離開電腦,順手闔閉身側玻璃窗。

窗外市街同樣籠在薄煙的罩幕中,或許是習慣了都會的單調,微灰的色調缺乏詩意,只能與霾害或者沙塵暴產生聯想。

學校課程告了一段落,我仍在城裡逗留了些日子,接近除夕才起身返家。離去前察看信箱,收了幾張賀年卡和廣告單,租屋的管理員先生見我要離開,匆匆將一個國際包裹遞給了我。只見蓋著「大英郵政」的章印,便明白那是國翔寄來的。我來不及細看,就收進了背包。

機車行駛過市街,只見城區的建築逐階下降,翻過盆地邊緣,齒列的樓房就不復見了,沿著省道是散落的田壟村舍。

「不會真的把倫敦的霧寄來了吧?」

想到國翔專愛搞鬼點子,就算是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我不禁莞爾一笑。

腦中徘徊的記憶,越推越遠,我想到了高中的時候,放學時踩著南洋椰櫚斜長的樹影,在社團教室裡聊天消磨時間,國翔最愛吉他,總是神情專注地彈個不停,那種音符從指梢溢流而出,時而活躍、時而抒情的感覺,在他充滿英氣眉宇間流轉著,偶來哼出新的曲調,就興奮地要人填詞給他唱。

{2}
新聞媒體正不斷吵著選舉的話題,雖然政黨相互的攻訐抹黑,但絲毫沒有干擾到社團裡飄揚的琴聲,窗口依舊陽光明亮。

「國翔,你不覺得那些政客每到選舉,都把什麼『族群融合』拿出來製造話題嗎?」我放下手邊的報紙說道。

「這樣又有什麼不好?」他頭也不抬,仍然彈著他的吉他。

只見國翔皺著眉頭,嘀嘀咕咕不知唸了些什麼。我沒再理他,繼續完成填了一半的歌詞,國翔的曲譜在我嘴裡不斷反覆哼哼唱唱。

早餐不再是單車停下的藉口,

包子饅頭,常相左右,

早餐是食物的輪流,

饅頭並非單車的最愛,等待卻是日常的需求。

好長的路卻走不久,

什麼理由,還給了單車自由?

……

國翔冷不防咻地抽走我手上的歌詞,他瞧了瞧,笑著說:「你這次的歌詞挺好的。」

「哪裡好?」

「用字押韻都蠻平常的,不過內容很有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再平凡的事物好像也不同了。」

「不是一向如此嗎?」我笑著推測:「你該不會又看上誰了?」

「說好,你聽了可要幫我寫情書喔!」國翔露出了靦腆的笑容,搔著短髮,湊進我耳邊細聲地說:「綠高的李翎禎。──就是補習班的那個,感覺還挺不錯的,不是?」

「還不錯。」國翔顧不得我聽不聽,瞇著眼繼續說道:「我和她的名字都是『羽』偏旁的,我們一定有什麼緣分……。」

如此沉醉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想到般地問道:

「今年端午節,你要回家嗎?」

我想到回家單程就要搭兩個小時的公路局,就覺得真是累人。

「太接近考試,我看算了吧。」

「端午節我只想到粽子。」國翔笑著說。

「我想到屈原。」

「詩人節?你不也當自己是詩人嗎?」

「如果可以的話。」

國翔瞅著我說:「喔……那你可要有被餓死的打算。」

「那就只好等你來養我了。」

「哈,慢慢等吧,我會放高利貸的。」他遞回歌詞。我這又看了看,嘆了口氣道:「比起寫詩,我比較喜歡替你填詞。」

「那你就快快填下去。」國翔停頓了一下,又馬上搖搖頭說:「不不不,還是先幫我寫情書吧!」

心中暗自竊笑:但願寫好時國翔的對象還是同個人。我把歌詞收進樂譜夾,翻開了打稿的活頁本。

{3}
展豪兄,你好:

我發現霧都的霧太美,太難言說也更難郵寄。 那天,倫敦在濃霧中飄起了雪,白花花一片,我也分不清楚是雪還是霧,這應該要叫「雪霧」吧!


我闔上國翔的短箋,好笑地看著這不辭千里而來的包裹,裡面只是個裝滿清水的小玻璃瓶。原本還期待有什麼別出心裁,打開瓶蓋嗅了嗅,確定也只是水而已,這是哪門子的倫敦冬霧。

我將瓶子在掌心滾溜把玩,看裡頭的水盪著細碎水光。

國翔那有時微皺,有時舒展的濃眉,炯炯發亮的眼睛,猛然間佔據了思維。

{4}
國翔真的交女朋友了,速度之快,態度之認真,真令我詫異。

騎行單車,我陪著國翔逛街,去選給翎禎的生日禮物。

女生到底喜歡什麼呢?國翔搖了搖頭,總不脫一些小飾品、小玩意之類的東西吧!──「只是她又不一樣……她很特別。」國翔說道。

「你送本參考書給她好了。」

「那我就完了!」

後來,他買了一對的木鸚鵡,為的是有「羽」毛。

回去社團教室,國翔要我在鸚鵡的翅膀分別寫上「翔」和「翎」,我拿起筆輕鬆地寫,但寫完第一個翎字時,我卻不再想動筆。

「我不太想寫了。」我把木頭鳥推還給國翔。他擋了回來,歪著半邊腦袋,看著我說:「都寫到一半了──你是怎樣?」

見我沒有絲毫再寫的打算,他便接過筆自己動手起來。我看他在一旁的紙上試寫了幾次翔字,自來水毛筆的軟頭像畫符般扭動,再也看不下去,又接手了過來。

「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真是的!」

「有你在,我還擔心什麼呢?」國翔把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不正經地開玩笑。

稍晚,我們去到球場。沒有風,炙熱的空氣環繞著四周,球鞋好似會膠著在橡膠地皮上。

我和國翔打了一陣,總覺得哪裡不順手,幾局後便退到場邊休息。好在國翔的球技,並不如吉他高明,讓我連連攻城掠地,心裡也有些得意;國翔當然不服輸,但回頭又嘀咕說我沒放水讓他,心裡覺得好笑。

「老實說,你是不是在氣我。」國翔突然冒出一句,我楞了一下。

「氣什麼?」

「氣我有女朋友。」

「有什麼好氣的。」我笑著說。

「你真的沒有在氣嗎?」我笑著搖了搖頭,說誰會在意這種事。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是在嫉妒我咧。」他也笑了,表情舒坦開來。

「我幹嘛要嫉妒你?」我不解地斜眼看著他。

「我會彈吉他、會譜曲,有女朋友,嘿嘿……還有我比你帥呀!」

我真是哭笑不得,毫不遲疑地將手中的瓶水向他潑去,國翔反射性地閃開。「帥你的大頭鬼。」我說著就朝他頭頂灌水,他笑嚷道:「降溫降溫,冷靜冷靜!」國翔的手不斷朝頂揮撥,卻還是這麼濕透了,半瓶水就這麼從鬆梢沿著脊弧滴流,在蒸熱的地面蘸濕一圈漬痕。

「我覺得翎禎真好。」國翔撥了撥頭髮上的水珠,顧自述說她的頭髮、她的臉頰、她的頸際、她的聲音……。

他浮濕的汗衫透出了肩稜和脊背,豔陽下露出赭色的皮膚,陰影勾勒出凹陷的五官,細碎的水珠在短髮上隨擺頭而揮落,我心底的悸動猛然湧升。

{5}
記得有天國文課,老師講解逑離騷逜「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老師笑著說:「屈原對楚懷王的疏遠,心中充滿哀怨。是哀怨,不是憤怒喔!所以,就有學者從他過去與懷王交從過密的曖昧考證,斷章取義說是斷袖之癖。」

聯想到自己那不斷追著國翔的情感,我不禁嚇了一跳。

國翔這時從鄰座湊過身來,小聲地問:「什麼是斷袖之癖?」

「同性戀啦。」我小聲地答道,心臟蹦跳不止。

「沒聽過,這倒新鮮!」國翔回正了身體。

{6}
「這是愛嗎?可以愛嗎 ?」

一股惆悵和疑懼混雜的情緒,在心裡糾結纏繞,揮之不去。

{7}
隨著選舉腳步,政治的話題也不免席捲進了社團。我推開了社團的門,發現裡頭鬧烘烘的,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國翔和阿彰學長正相互叫囂著。

「台灣和中國是血脈相連關係,不只是意識的問題,我們的祖先不都同樣來自中國?世界各國都在看好中國的現在,為什麼我們反而要和大陸劃清界限?」平常隨和的國翔這時竟也慷慨激昂。

「我們的島自成移民性格,未來的選擇只有追求主體性,不然就是被邊陲化,你知道嗎?」阿彰學長大聲地說:「你是芋仔啦!你有遺民思想,我們談不下去。」

說完他背起吉他轉身就離去,國翔滿臉的激忿不平。我的手輕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地說:

「宗教和政治本來就是生命的第一義,還是少談為妙。況且阿彰學長立志是政治系,你說不過他的啦。」

「你說的也對……只是,不管我說什麼,結論一定都是什麼芋仔、番薯的,怎麼可以這樣?」他深深望了我一眼,臉上緊繃的線條逐漸鬆緩下來。

「我老爸老媽最近常和住在英國的阿姨討論移民的事,看樣子,我應該會被送出國讀書吧。」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不想嗎?」我驚訝地問道。

「不想。」他有些悵然地道:「我喜歡這裡。」

{8}
我把水瓶平放,瓶子裡的水緩緩地垂滴到地面,在磨石子地上濺起細小的水珠。倚著床背,我翻開《楚辭》的夾頁繼續看。但旅途的疲倦,不久我便抱著屈原那千年的寂寞悠悠入睡。

屈原是個怪人吧。逐官了還屢次進諫,明知會被趕出宮門,卻還是不斷地去頂去撞,或許,他沉痛的詩篇是這樣才激撞出的。除了國殤的悲,還有什麼會是屈原投江的理由?

屈原抱著巨石,那是塊刻著楚字的碑碣,一起投入滔滔江水。

那是要和囚死於秦的楚懷王,留下相同牽繫的印記嗎?

──若是這樣,這印也太重了。

{9}
我感到涼風刺骨,睜開眼睛,發現四周是片薄薄的白霧。

「真的是霧?」

不禁嚇了一跳,從床上躍起,昨晚忘了關的窗戶,垂簾正捲動著。到了窗邊,只見外頭的檳榔園、積了層水的稻田,還有再遠一點的茶圃,全都瀰漫著一層朦朧的水煙,迷茫中,山巒潑墨而下,鬱黑的林地從白霧縫隙裡探出,設色的瓦舍和田寮是點景而散落,好似軸畫裡平鋪的山水。

直到低頭看著窗玻璃凝上一層霜氣,我這才覺得好笑,太久才難得回家,竟連山裡的嵐霧也忘得乾淨。

我轉過身,看到昨夜在地上滴的水,揮散得只留下一圈濕潤的水痕;又看了看擺在桌上,國翔寄來的玻璃瓶,頓時思維將所有的事關連在一起,不禁會心笑了。──這真是倫敦的霧,南島透過這種形式,竟也起了北國的浪漫。

我步出家門,拉了台單車由陵地而下。

產業道路兩側是高立的檳榔樹,白茫中分顯層次,我深深吐了口氣,輕踩著踏板,讓單車順著斜坡緩緩滑行。輕鬆在附近踅了一圈,回到家裡,見母親和么妹正打理著餐桌,就先到廳裡替神案上的父親牌位上了香。

就著餐桌坐下,我捧起飯碗問道:「大姊什麼時候回來?」

「初二。」母親在餐桌加道醬瓜,答道:「和你姊夫全家都會回來,那之前可別又往城裡跑。」

我應了聲:「不會啦──」話聲未完妹妹就接著說「才怪!」,然後又故意作聲調侃地問:

「你什麼時候帶女朋友回來,好給媽看哪?」

「不要交女朋友交得太早,你才大二,如果突然抱一個孫子回來叫我阿嬤,我可承受不起!」母親半告誡半開玩笑地說。

「媽,您老人家想太多了啦!這個年頭,哥哥交女朋友比交男朋友安全多了!」妹妹笑嘻嘻地說:「AIDS哩!世紀黑死病,有沒有聽說過?」

「黑妳的頭啦!」我瞪了妹妹一眼,把碗放下,再也吃不下飯。

{10}
國翔突然回國了!

為此,老同學們匆匆發起同學會,時間挺倉促的,但到場的卻是意外地踴躍。

我進城時間晚了些,走進餐廳時,只見眾人幾乎是繞著國翔而坐,大夥兒正聊個沒完。我和他招了個手,他微笑點頭。

同學們相隔了那麼久,除了幾句言不及義的玩笑,和國翔似乎不知從何搭起舊時的情誼。倒是談起英國的威士忌和美食,還有大英博物館及蘇活的風化區,諸如此類的話題不斷熱絡地點燃。

直到餐會結束,三三兩兩到酒吧續攤,我才得以和國翔單獨談話。

「如何,還想當屈原嗎 ?」

他笑著問我進了中文系如何?我尷尬地回答說不如想像。

「現在也沒有在填詞了,只偶爾寫寫詩,這種時局,當詩人已經不敢想了,反倒挺擔心未來的出路。」

「太可惜了,如果我功成名就,就可以養你了。」

我驚訝於國翔竟然還記得當年的話,暗暗告訴自己:是這麼多年了,該把心門打開的時候了。我呵呵地笑道:

「你要,我還不想給你養咧!」

國翔沒有再回應,靠在椅座,仰著頸子望向天花板,不知何故地嘆了口氣。

他的息氣,從頷上薄生的青鬚,隆起的喉結,沿著頸弧,順至領口袒露的鎖骨,全都在我面前蔓延開來。

嚥下了口水,我感覺舌燥。

「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又順勢調侃國翔,笑他在英國還不是有個金髮碧眼的妞兒,對他死心塌地的,只是,他並沒有笑。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我,緩緩地說道:

「你的他……是女的嗎 ?」

我還來不及驚訝,視線就對上他那一如當年邃遠的瞳眸,難以離開。我低下了頭,不住撥弄著手指,微微冒汗。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聳聳肩,笑笑,沒有再作解釋。

我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覺得喉嚨燥熱。

「我還是喜歡你。」

不知怎地,一句話就從喉頭冒了出來,連我自己也被嚇住。

只見國翔不加思索地回答:

「我也是呀!」他依舊是那麼自然,那麼率直地說:「我一直很喜歡你,我想我很難再找到更好的朋友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

「你以後會再回來嗎?」我問。

「會的。」他接著說:「不管怎樣,這裡是有我的朋友、是我的故鄉。」

他燦然地笑了──我突然覺得四周一片明亮,就像高中時,我們一起靠在球場邊看雲,橙色的陽光穿透了搖曳的榕蔭,光點如片片雪花斜落而下,映照在國翔的笑臉上。──已經那麼多年了,他的笑容依舊有如六月的陽光,從來就不曾改變。

評審的話》它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鄭清文

小說是生活,不是概念。

小說是生活的呈現,不是概念的羅列、拼湊。

《水瓶》寫得很輕,也寫得不大,卻寫得很充足、很完整、也很真實。

它的結構相當緊密,節奏也明快。這表示作者能充分掌握所思所考。凝重,不是文章唯一的路。它的文章清暢,又能達到含蘊較多的目的。更難得的,這篇作品又含有不少善意和溫暖。

它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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