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很嚴重的逃傾向。好聽一點說是天生流浪性格,其實是不耐在人情循環中走別人要我走的方向,企圖逃避所有善意與惡意的影響。

 

每年的逃年行為就是一例。我記得,有一年新年在尼泊爾,有一年在法國有一年在香港,有一年在里島,今年我已打算到日本洗溫泉去。還好,這個地球並不小,總有地方去,雖然遇到農曆年,機票總是貴,而且很難買||這證明和我一樣喜歡逃年的大有人在,嘿,吾道並不孤,由此可證。

 

我為什麼不喜歡留在臺灣過年?很科學的分析起來,大致是因為,我並不喜歡熱鬧,尤其是家族性的熱鬧。如果留在家過年,我大概可以想見我必須回答的問題。「最近在做什麼?」「還在寫作嗎?」「怎麼都不送書給我?」這些問題,來客幾乎每到必問||因為也找不到其他好牽扯,這還算是容易回答的,更有甚者,和你帶點血緣關係的長輩,多半覺得他們有權利關心你的私生活,有義務遺的詢問,並且很積極且正面的提出他們中肯的建議。中國人的家族字典裡沒有Privacy。我一向很怕這種聊天。平常對此類無所事事的聊天都怕,何況過年,沒有藉口說,對不起,現在我很忙,唉呀,快要遲到了…

 

還有一種問話方式,我稱它做「以疏探親」唯心式的質詢,也很可怕。

 

「怎樣,妳過得快樂嗎?」這種問法其實是想發掘你的不快樂,這才有天可聊。大抵人類有志一同,不快樂比較會和他人分享。)

 

「很好啊!」我總是這麼說。我很少想到自己過得不好的地方,不好的事縱然有,死記著它不是自找麻煩嗎?可是,如果你回答,我很快樂,問話的人會覺得你有點不誠懇,甚表失望。人生不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嗎?啊?你怎麼可以開心?

 

「妳不要死鴨子嘴硬,強顏歡笑!」

 

「怎麼可能快樂?人家說作家都是多愁善感呀。」

 

「很快樂?不會吧,我聽妳的聲音滿無奈的。」(殊不知我是因為這問題的千篇一律而無奈)「妳看妳,皺紋又比去年多了幾條,我看妳每天要寫那麼多字,一定很無奈吧」。寫作者似乎被公認一定要兩袖清風、多愁善感,沒有每天快樂寫稿的權利。

 

更可怕的是那些會問妳「×××好嗎?」的人,他們可能不知道男女朋友是會分手的,那人在日記簿裡早已不留痕跡,他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記得在我從法律系畢業後的第七年,這期間我已完中文研究所,已寫了幾本書,已在新聞界做了幾年事,還有親戚到我們家正義凜然的指責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為什麼不去考律師?我支吾其詞,只說人生貴適志,我並不喜歡從事那一行,結果被訓了一頓人生大道理,雖然這問話的人到四十歲年年換工作,偏還來教訓你。對長輩不像對記者,不可以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是的,我很難偽裝自己是個溫情主義者,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質詢,非常怕那些決定不了自己卻喜歡決定別人的人,更不喜歡別人對我的自由心證,尤其是在忙了一年過後,好不容易可以偷閒喘息幾天。年,中國人的團圓日,在我過去的經驗中,常常變成一個鬥爭大會。不只是我,很多家族氣氛比較「怪異」(或較傳統)的朋友也有相同的經驗。

 

瀕臨三十歲而未嫁的女人,必須應付親友以關愛的眼神詢問:「妳為什麼還不結婚?到老沒人陪會很寂寞。」「啊,眼光別這麼高啦,女孩子太能幹不會幸福的」當事人本身也許還好,當事人的母親常常因此覺得沒有面子。難怪趕著過年前結婚夥。我有一個朋友逃年的理由如是。還有一種苦惱||必須回鄉下陪丈夫家人過年,我有一個服裝設計師朋友,平時不需操持家務,一切有傭人打理,但過年期間一回到婆家中,則須以長媳身分料理三餐,洗數十口人的碗盤,讓丈夫有面子一下。雖難得盡一下「義務」,但一想到過年,眉毛全皺起來。聰明的女人懂得不抱怨,但誰真心喜歡過年?男人也很難皺眉頭,特別是那些深明年終獎金不夠發壓歲錢的。新婚夫妻或頂客族看親友帶著一群小蘿蔔頭來拜年,很少暗暗咋舌說:這下本可虧得大。

 

我想,一到農曆年,出國人數激增,而機票總要漲價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難怪小時候大人說,只有小孩喜歡過年。發現過年不太可愛,是成長的象徵。

 

我的父親一向開明,他非常了解我不喜歡過年的心態,總以體諒的口吻說:去吧。我的禮到人不到原則,他並不反對。有時候會以羨慕的口氣說:像妳這樣,真好。

 

我的逃傾向是遺傳性的||其實父親並不喜歡過年。有群心理學家說,你會用父親對你的態度處理人際關係;用母親對你的態度對待愛情。我記得他總在除夕飯開動後才姍姍從書房走下來,安靜拿起筷子吃飯。偶爾說一句,這道菜好吃。壓歲錢由母親發落,也不經他的手。吃完飯,他又匆匆回書房去,房門緊閉,硬生生把過年的氣氛關在外頭。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一年不是如此。父親並不喜歡應對親友,也於言辭,過年對他而言,一定是一件苦差事。有親友來訪,叫他,他頂多微笑下樓來寒暄,也說不上幾句話。我其實很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所有家族親友中,僅他一個人是讀書人,他雖從不孤傲,但,該跟別人說什麼?父親沒有兄弟,人口簡單,過年時只有姻親來時會熱鬧些。過年時他們總愛一起擲骰子賭錢,父親雖管不著他們,卻嚴令不許我們家兒女加入,更不准觀賞。不管過不過年,令未稍寬。

 

小時候總覺得他不近人情,直到我越來越發現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是人生樂趣後,漸懂他「雖過年不改其樂」的苦心。為人父母,身教第一,我每次看到愛打麻將,日日只嗜吃喝,一輩子沒買過書的父母還希望孩子愛讀書,都暗暗好笑。

 

父親偶有驚人之語,某年除夕,他就曾告誡我們家的少壯派:「你們不要急著結婚生子,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當祖父。」

 

細細思量他的玩笑話,其實大有文章。他是單傳獨子,人生中沒有可逃的空間,處處是人生責任,從年輕扛到老,有老的,還有我們這幾個小的,哪裡能喘口氣。撫老育兒,第一要錢,第二要錢,第三還是要錢。記得有一年,他和人做生意,被倒了百來萬,頭髮數夜之間落盡,那一年,他始終戴著油亮假髮,年終獎金全用來還債,但發給我們的壓歲錢卻也沒少。我知他生性愛好孤獨與自由,但何處可逃?

 

所以他從不反對我逃年。家裡若平時相處貼心,不必過年來家族聚賭表情意。他給別人恩,從不覺得別人應該道謝,別人欠他,不還也無所謂,如今過年接到我奉上的壓歲錢時,他總是客氣的說謝謝,那種客氣,總使我十分不好意思。

 

其實我逃走的年,也並沒有什麼與平常日子不同之處。某年我和一位同是寫作的朋友到了香港||因為別處都訂不到機票。過年前我們兩個人住在悅飯店裡,吃飯店的自助餐當年夜飯,到了元旦,因為處處放假,無處可去,便在咖啡座裡寫稿,兩人各據幾張稿紙,面對面,視對方為不存在,振筆疾書;寫累了,才外出散步。「還好,香港這邊不許放鞭炮。」我這位對鞭炮深惡痛絕的朋友,對我們這種無聊的元旦竟還深表滿意。

 

美國作家包威爾(Powell)說:「寫作是一種孤獨的行業,家庭、朋友以及社會全都是作家的敵人。因為,作家必須獨處,不受干擾,而且多少有點蠻勁||如果他想撐完一部作品的話。」他的話雖言重了,但也不無真理。至少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孤獨,面對稿紙總比面對諸親友的關切容易,所以我繼續以各種莫須有的理由逃年。我感激父親的體諒,因為,他一定明白,孤獨是一件美麗的事。

 

「我曾經立志當作家的,可是,在你們出世後,我就沒寫過文章啦」父親說。

 



>>>>2004/10/19 吳淡如心靈成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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