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多年以前,我每月去台中上課兩次。授完課趕九點的「光華號」回台北,二個小時的車程,是當時最快的班次。夜行列車,燈火通明,卻教人覺得死白。乘客泰半歪歪斜斜的倒在椅內酣睡,除了輪子滾動的車音外,一切安靜。我從來無法在火車上入眠,劇烈晃動的車身也不適合閱讀。於是我總是默默的凝視車窗上映現的車內倒影,或者窗外不斷後退的模糊風景。倒影裡有時是風霜的側面,有時是斑白的髮絲,有時是埋在報紙裡臃腫的身軀;窗外則無非黝黑的丘陵,噤啞的流光以及佈景般的樓宇房舍;二者都令我有隔世之感。我亦喜歡捕捉窗外快速移動的小站站名酖酖一種耽溺遊戲機的童心。然而,任我怎樣的專注、用力、迅捷,永遠只抓得到如花似霧般、碎裂不成形的字跡,飄忽而逝。偶爾得幸瞥清,如靈光一閃,又如山徑中偶逢的山客,心中不免微驚微暖。對這樣的遊戲,我始終樂之不疲,卻分明又急切的盼望早早抵達我的終點酖酖台北。我盡力咀嚼這種種況味,強迫自己去思索些什麼,感受些什麼。漸漸的,心中空無一物,彷彿漫流於太空中的一顆孤星。似乎是憂愁的,其實也沒有;或許是沉靜,是的!就是那種如夜曲低音和弦般的沉靜。那幾年,我用這樣的機會,讓自己維持心靈的纖細與敏感;讓自己體會生命的真幻與虛實;讓自己在愈來愈浮動、世俗的環境裡,知道如何尋回安詳、真誠與安定。

 

後來,高速公路開通了,我改搭國光號。昏睡的乘客依舊,不同的是,整座車廂闃黑如穴,駕駛無言,就在你眼前;車頭的燈宛如他的雙眼,定睛聚神,照著漫漫夜路。我蜷縮在椅內,驀然間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這是怎樣的一趟旅程,可是一點也不心慌,願意在輕軟的顛簸中沉沉睡去。最愛看交流道附近灑下的一片昏黃;最愛看遠遠下坡路段迤邐而來的金龍銀蛇,最後碎成點點星辰。而我仍然利用這樣的機會,沉澱自己,檢視內在的靈明是否安好無恙。

 

如今,我已很少奔波,夜闌行車的經驗自然難再,取而代之的是日日子前時分的校園散步。黑夜裡每一棵樹都嫻靜,每一盞燈都柔和,每一棟建築都溫暖。黑夜裡,穩如磐石的圖書館莊嚴深邃;黑夜裡闊如長河的椰林大道崇高偉大。若遇微雨,更為美好。水漾漾的天地,「牽手」相隨,只宜與子共享。這時,崇高偉大、莊嚴深邃都不重要了,濕潤讓一切變得親切起來;親切成了雨夜最好的注腳。

 

我常想,人生該追求什麼呢?也無非是心安理得,也無非是親切真誠吧!從夜行的經驗裡,我體認到這樣的道理。而夜只是夜嗎?不是的。夜其實是我們在茫茫人海最易丟失的那個寧靜的角落。

>>>>2004/8/26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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