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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不再漂泊浪遊了。這裡是一個什麼都不欠缺的完整世界。我發現,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地方。如果我擔心死後,其實這是多餘的。這裡也有一個可以舒適仰臥看天的墓地。老貓阿盛也都躺在這裡哪。」──這是黃春明於1974年為他的小說集《鑼》所寫的自序,30年後問黃春明還這麼想嗎?他點點頭。

 

30年,許多人事已非。黃春明去年失去了摯愛的么子黃國峻,在1974年陸續為黃春明出版《鑼》、《莎喲娜啦,再見》的遠景出版社發行人沈登恩,也於數月前辭世。

 

30年,卻仍許多事物不變,黃春明依舊堅守寫作崗位,當年相濡以沫的文友縱使盡皆白頭,也還執著文學一如當時年少。

 

許多文評家大多認為,寫作《鑼》、《莎喲娜啦,再見》時期,堪稱黃春明寫作的高峰期。盡管〈鑼〉、〈莎喲娜啦,再見〉分別在1969年、1973就曾發表於《文季》,但從1967年黃春明開始將他平常講述的動人小人物故事寫出來,自〈青番公的故事〉開始進入了他創作的巔峰期,直到19779月鄉土文學論戰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時,他所發表的〈我愛瑪莉〉,整整10年間,黃春明的創作刻畫了一部台灣從農村社會過渡到工商業社會的生活史,筆尖所及俱是社會脈動。

 

壯盛之年的黃春明創作如許澎湃,以致曾有文學評論認為他的文章簡直是用「噴」出來的,如洶湧江河之勢無可阻攔,「寫作過程中,彷彿作者就無暇顧及他的文章了。」

 

事實上,1966年與妻子林美音辭去宜蘭的電台工作來到台北,黃春明打入台北藝文圈的同時,也背負著創作、生活兩頭燒的重擔,兩個孩子都還年幼,黃春明寫〈鑼〉當時,他一度辭掉廣告公司工作,和父親、妻子住在圓環附近賣便當。

 

寧夏路22號。他們都記得黃春明寫作的小桌板正對著人家後院,大雜院的人只能使用公共廁所,早上買菜、傍晚買肉,便當一個6元,最多可賣200個,好強的黃春明還把便當賣到他意見不合而離職的廣告公司,「故意讓他們看我在賣飯包」,鋁鐵便當盒天天回收,黃春明夫妻一個洗便當盒,一個寫小說…,說起當年,一家子都興沖沖翻起老照片,要展現一下當時的環境如何克難拮据。

 

照片中的人卻都是幸福笑容滿溢,那是一種充實生活的證據。

 

1974年,黃春明在何凡、林海音家中,與余光中夫婦、殷張蘭熙、簡靜惠、張系國、隱地等文友留下文壇著稱的「何家藝文沙龍照片」;1974年,愛拍照的黃春明為家人留下許多平淡卻溫馨的家居照。

 

30年後,長子黃國珍指著《莎喲娜拉,再見》封面上那個詭異的白色臉孔大爆秘辛,說他在孩時拿著鉛筆,在黃春明所畫的那張油畫的眼皮處寫了「大」、「小」兩字,仔細端詳,果然約略辨識得出來。

 

黃春明沒打這個闖禍的小孩,甚至也沒再企圖塗飾油畫。他們不以為意,甚至想不起來有沒有留下30年前珍貴的第一版《鑼》、《莎喲娜拉,再見》,可能唯一僅存的《鑼》則放在宜蘭而非台北,一家人笑了起來:「以前哪會想到有這麼重要!」

 

《鑼》、《莎喲娜拉,再見》其實並非黃春明所出的第一本書,只不過,早先出版的《兒子的大玩偶》,當初只拿了仙人掌出版社所付的稿費而已,後來又得花錢和水牛打版權官司;至於日後的《兩個油漆匠》不但拍成電影也曾被譯為日、韓版,但韓國版也是一角錢都沒拿到。

 

對黃春明而言,《鑼》、《莎喲娜拉,再見》於1974年由遠景出版,沈登恩是第一個以合理制度對待的人,自此開始,他每個月總能從遠景拿到所應抽取的版稅,黃春明的妻子林美音說,沈登恩生前或許債主不少,但從沒少過他們一毛錢。

 

甚至有一回,沈登恩連跳兩次票,林美音上門懇談,強調這筆錢對他或許是九牛一毛,卻是黃家生計重要來源,不管拿得出多少甚至分期都好,都請他務必給付,沈登恩當下連絡各地門市,調現金回來。

 

說起沈登恩,黃春明夫婦都大感惋惜,想起他當年大學剛畢業,騎著車好幾度上門到黃春明北投家中,要求出版黃春明的書,甚至說了這樣的豪語:「出你的書,不賺錢也應該要出!」衝著這句話,也得讓他出,最重要的是,「在那個時間點,他站出來了。」

 

黃春明早期的書,封面都用他所畫的油畫,《鑼》是一隻怪異的五指之手,正是他在書中自序所提到的小男童的手。

 

「有一次路過這個小鎮,我在菜市場的角落,看到這麼一隻手;一隻像極象形文字『手』字的手。」,這個十歲左右的男童把他的手當著搖鼓,不停正反正反地搖動乞錢,過了些天,男童把他的手彩了顏色,聽說是個酒醉的油漆工,替他出的主意。

 

「從此我就留在這小鎮。後來我認識了那個油漆工,他不喝酒的時候,是一個老實人。當然,我也認識了這個小男孩和其他鎮上的人;像打鐵的憨欽仔,全家生癬的江阿發,跟老木匠當徒弟的阿倉,妓女梅子,廣告的坤樹。還有,還有附近小村子裡的甘庚伯,老貓阿盛,青番公等等。他們善良的心地,時時感動著我。」

 

村子和小鎮確乎存在嗎?黃春明這篇動人的自序曾經感動了青年張大春,他在1979年掛著相機走訪宜蘭,滿心以為可以找到那個小鎮,才了然小說的虛構與真實的渾沌茫昧,張大春在《小說稗類》、「將信將疑以創世———一則小說的索隱圖」中提到這個日後倍覺珍貴的經驗:「黃春明戲弄了我好幾年。非常珍貴的幾年。」

 

而張大春究竟真的曾經試圖尋找過黃春明小說中的小鎮?則又是另一則虛構真實的玩味記事。

 

無論如何,黃春明說,他的心情一如當年。

 

一個小鎮也是一個世界,而他構想著另一個延伸的世界,所有小說中的人物都回到那個小鎮,死去的都復活,老去的彷彿青春,白梅、憨欽仔、老貓阿盛,又聚回永恆的小鎮,既荒謬又現代的「老人系列」小說,可惜寫了萬餘字又斷了,黃春明可是連小說的名字都想好了哩──「夕頭卡在那山頭。」他哈哈笑起來。

>>>>2004/08/08民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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