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之際，送十六歲的女兒遠赴北京跨級就讀一所國際大學，雖然她年齡是全校同學中最小的，相較於那些北方同學，身高152公分的她也可能是最矮的，但初次離家的女兒把一切驚惶全都鎖在心底，堅強地面對她自己的選擇。
在安頓好學校住宿問題後也到我必須離境的時候，在宿舍裡調頭狠心撇下她，我一路淚眼婆娑回到台灣，妻驅車到機場接我，在車上這個小小私密空間裡，我終於放聲哭泣，埋怨老婆把這苦差事交給我。
幾分鐘前發生的事
輕易就人間蒸發了
初到北京，有天下午，我們父女倆正在麵館忙著填肚，進來一對打扮時尚的青年情侶，兼跑堂的老闆娘迎上問了客倌要吃啥喝啥，一會兒兩碗熱騰騰冒著白煙的麵條端上桌，那位時尚女郎嚐了一口馬上跳了起來，指著老闆娘鼻子說：「我要素麵，你怎麼給我肉絲麵？」老闆娘不甘示弱，用一口濃濃的四川口音回罵：「妳本來就是叫肉絲麵！」
桌上那碗麵一下子被推到東邊、一下子又推回西邊，技術高超到沒灑出半滴湯，鄰桌的客人瞄都不瞄一眼，依然故我地聊著、吃著，只有我們父女倆停下咀嚼的嘴巴，為這場口角行注目禮。最後當然是店家讓步，老闆娘臭著臉嘟嚷著一大串聽不懂的家鄉話，給這位潑辣姑娘換了碗素麵，一碗冒著白煙的麵條重新上桌，這姑娘原本糾結的臉孔好像立刻重新貼了張皮，跟小男朋友你儂我儂的妳一口、我一口，真是忒煞情多啊，幾分鐘前發生的事，輕易就人間蒸發了。
女兒在這個麵館裡頭上了第一課－－明白在異鄉求學生活中要處處謹慎小心，避免不必要的紛爭惹自己一肚子委屈。畢竟台灣人面對壓力、抵抗鬱卒的能力，就是比內地人差了一些，我們情緒還在糾葛翻騰之時，他們可能早就已經恢復逍遙自在了。
多給妳吃兩口不好啊？
哪有人天天洗澡的……
女兒告訴我，她在學校附近餐館點了一盤蛋炒飯，隔了幾秒才記得額外吩咐不要放太多鹽巴，馬上就會惹來兩顆嫌惡的白眼，明白透露「妳不會早一點說啊」；女兒怕吃不完，這次記得及早交代份量不要太多，伙計不屑地皺起鼻子罵：「莫名其妙，多給妳吃兩口不好啊？」調頭逕自到旁邊打屁聊天，留下瞠目結舌的女兒呆在那兒。
或許這就是內地人慣用的對話模式吧，女兒告訴我，以前在電視上聽見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心裡頭是軟呼軟呼的舒服，不料如今到處被這道地京片子叮得滿頭包，心裡是別有一番滋味！
本想女兒選的是國際學校，雖然標榜宿舍設備是首都第一等級，卻連個淋浴間都沒有，僅有每週三、六才開放的公共澡堂，跟當初招生時所說的根本南轅北轍，為了保持衛生習慣，女兒鼓起勇氣向舍監阿姨爭取額外開放洗澡「我洗冷水就好……我付錢總可以吧！」未料這阿姨嫌這台灣小個頭女生囉唆，大剌剌臘嚷嚷：「哪有人天天洗澡的 在洗手台接水擦擦不就得了！」
才交涉了三兩句話，舍監阿姨不耐煩的眼睛直往半空中吊著，盤算著如何打發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此時她看到剛打開的電梯門就吆喝著：「電梯來了、電梯來了！」半推半擠把嬌小的女兒擒抱進去，這招殺得女兒措手不及，只能掙扎喊著：「喂，我住一樓啦！」隨著電梯上升，女兒明白她孤家寡人的抗爭就此匆匆落幕，舍監阿姨行事果然剽悍果決，女兒心裡頭打量下次行動一定得結合群眾力量才行，「以夷治夷」的手段她倒是領悟得滿快的。
女兒啊，看深點，學著點啊！
為解相思之苦，幾乎每天都跟女兒進行網路視訊，最近聊起這些事，問女兒體會到了什麼？女兒毫不思索就回答：「沒禮貌、沒水準。」
女兒啊，妳沒有經歷過這些人的成長背景與教育環境，也不瞭解這塊土地的人文風土，當然很容易聚焦於與妳格格不入之處，沒禮貌、沒水準絕對是不可取，但是，妳可看見他們為了自己的信念或利益奮力搏鬥、不退縮的精神嗎？這是妳們這些軟趴趴的草莓族該學習的，況且，等哪天他們外在的修為調整上來，再配合上骨子裡頭的那股衝勁，那時候他們不僅不容易被自己所擊敗，更不容被別人所擊敗，女兒啊，看深點，學著點啊！
>>>>2007/10/5 中國時報 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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