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橋橫跨鐵軌,軌道就在圍牆後方,連結著遙遠的城市。

阿聖專注地用噴漆在壁面塗鴉,橙黃和鮮紅顏料逐漸成形,圖案就像化學課本上的複合物結構模型般精巧。

霧沫狀顏料與嗆鼻的揮發氣味隨風飄來,我皺著眉頭移動到上風處。

「歹勢啦!」阿聖側臉說道。

他制服袖筒沾染了薄薄的顏料。儘管我厭倦那貧乏的卡奇顏色,但阿聖仍深信C高的制服勝過各種名牌,有時連假日也穿著四處溜躂。

在破落的街尾,陸橋底下是擁擠而無聲的停車場,車輛飆馳的車道在頂上轟轟作響。我倚靠著單車上繼續抽菸,順便把風。

阿聖用噴漆在牆上寫下偌大的「PEACE」。

「喂,該閃人了!」

突然看見紅藍相間警車頂燈閃爍接近,我和阿聖迅速架起跨上單車,直往狹小的巷弄裡鑽——這佈局混亂的老舊市區,是我們安全的屏障,一路騎到遠處公園才停下來。

「媽的,又要選舉,警車巡得緊咧!」我喘著氣說道。

「一定是附近人家去報警的。」

阿聖用鼻子哼了聲,點菸呼了幾口,就遞了過來。

「為什麼要寫『PEACE』?」

「嘿嘿,你就不懂啦!PEACE是嘻哈精神,還有就是『再見』、『END』!」

「呵,你是要告別這座城市嗎?」

「沒錯!」阿聖笑著說道:「等有天我絕對會遠遠離開這裡。」

 ●
我把和喬秘密的戀情,當作是青春的叛逆。

我不喜歡回家,家裡只有語言難以溝通的老阿嬤,爸媽投注在大陸的工廠,年後新訂單又忙得回不來。我常溜出晚讀教室,背著書包晃到喬的租屋套房去。

喬讀N女高第三類組,目標醫科。會與我這種「混仙」在一起,或許是種奇妙的機緣。但我們不同的是,喬相信賀爾蒙的作用,勝過愛。

「你知道嗎?愛必須有性作為基礎。」

當我正解開她最末端的鈕釦時,喬這般說道。

「以生物學的觀點,雄性的生殖行為,在做愛後就算結束,但雌性卻必須花上數個月懷孕、哺育,這種投資報酬率比雄性低多了!……若生命存在意義在於繁殖,戀愛就不過是從中衍生出來,為選擇良好基因製造機會罷了。」

「是這樣嗎?」

喬並未拒絕我的觸撫,讓我順利地翻上身。她輕微地掙扎,扭動誘人的肢體猶如求偶儀式般。
 

我們不斷尋找反抗世界的理由,「NO WAR」的反戰激情已流於口號,和平的社會既麻痺又盲目,彷彿唯有脫序才能證明個體曾經存在。

昨天夜裡,阿聖在學校垃圾場邊的圍牆塗鴉,鮮黃色的PEACE像是從烏雲裂縫透入的太陽光炫,刺目地烙印於骯髒黝暗的牆面。學校朝會一結束,阿聖和我,主犯與共犯,就被用廣播叫到教官室。冬天盡頭依舊灰冷,庭園的南洋椰櫚在風裡搖晃,通過陰黯的走廊,我身子突然畏寒地顫動。

「怕什麼?你什麼也沒做。」阿聖斜臉瞥我一眼。我搖搖頭拉高外套拉鍊,喊聲「報告!」走進教官室。

學校決定用「破壞校園景觀」記阿聖一支小過,記我一支警告。

我悶不吭聲垂頭盯著球鞋上的污漬。阿聖神情漠然地撥電話回家,主任教官竟與他父親熱絡聊上許久,掛下話筒時,我們的處罰竟莫名其妙被搓掉,改判午休時間勞動服務。

我著實鬆口氣,只見阿聖面無表情「哼!」冷笑了聲。

中午時分,日光自濃厚雲層後透出,蒼白地映照在校園的紅磚地上。我們在垃圾場外拿著鐵夾,隨校工進行垃圾分類,鐵罐、鋁罐、保特瓶,分別揀出踩扁,在腳底下不斷發出喀啦喀啦聲響。

我小聲地問道:「你爸到底是在做什麼的?」

「廢渣。」阿聖將發臭的牛奶瓶從垃圾袋中夾出。「教官也是廢渣,所以他們才能夠聊得那麼爽!——所有人都是廢渣,我們也是。」

想起阿聖以前常跳街舞,Hip-Hop和Breaking,滑板也溜得一級棒,直到某次跌斷腳骨,打進兩根鋼釘後,索然放棄——後來就只剩下塗鴉了。

我不知如何應答,只好乾笑地繼續手邊的分類工作。開始時還充滿興味,到後來卻也覺倦怠。我抬頭望向圍牆,牆上的塗鴉已用油漆覆蓋,猶如雨痕斑駁的壁面黏貼著白色繃布。
 

「你回去想一想吧!」

她的嘆息在凍結空氣裡緩緩擴散開來。

喬送我離開她的租屋,紅色鐵門闔上許久彷彿仍發出嗡嗡悶響,胸口鬱積的情緒隨之迸裂。

為了逃避這種感覺,我跨上單車使勁踩踏,飆馳在夜幕底黯然的街道。直到登上城市邊緣的陸橋,氣喘吁吁地在最高點停下,情緒才略為平復。

喬懷孕了。

「你希望我拿掉孩子嗎?」

她語調平靜地說。

小孩?小孩?我繁殖出的下一代?

從未想過,有天我會被迫回歸生物性的常軌,而我卻無措以對。

巨大圓拱跨越夜裡漆黑的軌道,22:01,自強號列車轟隆轟隆從腳底疾駛而過——這裡是鐵路進入市區最後的拐彎,車速逐漸下降,伴隨茲茲尖銳的煞車聲。恍惚間我喃喃唸道:

「你在做什麼?」

「飛行。」

「但你根本沒在飛行。」

「我知道,我只是在試飛。」

印象深刻的電影場景,公主與戰士,流淚的戰士在天橋上仿若巨大十字架搖搖欲墜。我攤開雙臂,迎接列車穿越陸橋底揚起的勁風。


許久未和喬聯絡,思緒仍被她巨大的陰影籠罩。

街道掩沒於微笑與招手的旗幟中,K黨與P黨宣傳車在市區內來去未曾間斷,選舉情勢越吵越熱,我卻只是頹喪地坐在電視機前,讓畫面繽紛的炫藍炫綠將我包圍。

週末選舉夜裡,我疲倦地走進浴室,我已無力多做思考。

儘管翹掉下午的數學補習,到破舊的二輪電影院消磨時間,但燈光乍暗我便昏昏入睡,醒來時影片已告尾聲,我茫然地看著男女主角相互擁抱,畫面漸暗,演職員表緩緩升起。

手機鈴聲響起,我關上水龍頭,嘩啦嘩啦水聲軋然而止。

「阿學,我在你們家樓下!」是阿聖的聲音,我連忙從窗口探頭向下張望,只見他跨在單車上向我招手。「快點下來,我們去看熱鬧!」

我迅速著裝,匆匆下樓。

「發生什麼事了?」

「選舉P黨連任, K黨輸了!」阿聖滿臉興奮的說:「好多人聚集在法院前,超熱鬧的,我們趕快去湊一腳!」

P黨連任?K黨選輸?——那又怎樣?當我還弄不清阿聖的亢奮何來之由?已隨著他騎車穿越擾攘的街道,來到法院前。

四周聚滿人群,高舉K黨候選人旗幟,站立於宣傳車上的立委,聲嘶力竭地演講,高舉雙手就同如所有革命領袖般。

「我們譴責這次不公、不義、不要臉的選舉!」

這時,只見阿聖撿起人行道散落的石塊,朝鐵門內奮力丟擲,呈現完美弧線凌過眾人頭頂。頓時石塊、棍棒與瓶罐齊飛,法院玻璃門隨即崩落,那清脆的聲響尖銳地劃破嘈雜,引發更為興奮的叫吼:

「選舉無效!選舉無效!」

「做票!」

「羞恥!」

越來越多群眾自背後湧上前,我震懾在原地無法動彈,而阿聖則隨眾人拿宣傳旗桿,開始搗毀路旁的公佈欄與汽車玻璃。

我感到害怕,怕被這激情的人群吞沒。這不是我認識的城市,為何所有理性與秩序在一夕間瓦解?

停在旁側的選舉宣傳車,突然猛力向法院大門衝撞,鐵柵登時凹陷,群眾紛紛上前要搶入,與警察扭打推擠,叫罵聲中斷斷續續傳來擴音器聲音:「你們的行為已經違法……。」警示燈閃爍不停,叫囂,吶喊,血紅的光線映染慌亂的街道,城市彷彿正憤怒地燃燒。

我們趁亂跑向陰暗的巷弄,警察和電視台轉播車已盤據整座街道,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全身不聽使喚地顫抖。我想問阿聖為何這麼做?但喉嚨卻乾渴地發不出聲音。就在這時,阿聖突然間放聲大笑。

「哈哈,真好玩!太好玩了!」

我緩緩抬頭,只見阿聖咧嘴笑得十分燦爛。

微寒的三月天裡,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迷亂的夜原來並非是超現實的夢境,一切都不再有趣,電視畫面中,偌大的廣場為激情的喧囂所掩沒。

人是地球上最神秘的生物,我永遠無法理解別人在想什麼,總在我感覺熟悉而安全時,冷不防露出陌生的臉孔,就連我以為已看透的阿聖,突然間暴亂得有如滾濤洪水,瞬間吞噬山谷的涓涓細流。

反鎖在房間裡,昨晚的震撼仍清晰地迫在眼前,層層糾結的思緒將我包裹,四周牆壁宛若窒息般地迫壓而來。

「你希望我拿掉孩子嗎?」

我想起喬。——現在是我該做抉擇的時候了。

就算再空洞與乏味的人,仍能創造全新的生命,這是個無比沈重的奇蹟——腦海隨即閃現無數臉孔:同學、老師、老爸、老媽……,我才十七歲,我該怎樣面對他們?

我曾以為,自己會成為街頭詩人,所以我讀詩寫作,聽黑鬼饒舌歌彈低音貝斯,有幾頂帽子幾雙板鞋幾條丹寧垮褲——後來瞭解貝斯不過容易上手,難以單獨演奏;那些流行的枝枝節節我永遠追趕不及,詩詞也只出幾行歪斜的字體。每天上學放學吃飯抽煙打槍,除了混吃等死,我還能做什麼?

手機猛地響起,是母親從大陸打來的。

「新聞說你們那裡亂起來了,你甘有受到影響?」

「嘸啦!」我心不在焉地應道。

「局勢真壞,反正誰當選攏可以啦,我看台灣快不行了,你爸在想,甘要乎你搬來上海住,他和徐匯中學的校長有交陪,轉學沒問題。你覺得呢?」

我沒有回答。

母親又絮叨了幾句,直到通話結束,留下索然寂靜的房間。


選舉夜裡,阿聖穿著校服在法院前砸毀公物,隨二十四小時滾動播出的新聞台畫面,反覆出現在各個螢光幕上,校長差點沒氣死。

阿聖被以「損壞校譽」記了兩支大過。

事情鬧開後,他被約去警局問訊,後來我才驚訝地得知,原來阿聖父親是P黨的市議員。

我不禁懷疑他是故意的。

這事件如深水炸彈般,在表面平和課堂底迸裂開來,燥動的寧靜不斷擴散。午餐時間頻道的新聞轉播,教室裡的兩台電視機,分別切至政治立場鮮明的C台和T台,大家各自聚向兩邊,彷彿默契般,只聽見電視畫面傳來政客不停止的嚷嚷,兩台電視機各自喧擾合成為嘈雜的音頻,掩沒同學彼此的低聲耳語。

「有必要弄成這樣嗎?」

導仔皺起眉頭,在講台上厲聲訓道:「同學,不管K黨還是P黨,就算是共產黨當選,你們明年還是要考大學!」

阿聖始終不發一語,默默承受眾人時而投來的目光。

J學聯不知從何得知消息,竟聯絡上阿聖說要聲援他。

放學後,來了幾個T大的學生,是學校的畢業學長,他們口沫橫飛地反覆述說自己超然於政黨,是為追求社會公義,將組織起來反抗壓迫……之類之類。阿聖搖了搖頭,問道:

「誰壓迫?壓迫誰?」

「例如你就是呀!專制校園用記過、退學作為威脅,操控學生思想的表達,這不是壓迫嗎?不只你呀!還有在這次大選中被撕裂的省籍,被政黨操控的傳媒等等都是,所以我們要站出來呼籲族群恢復和諧,發揚正義的聲音……。」

阿聖突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

「那是你們說的,我不在乎呀!」

語畢他揚長而去,留下面面相覷的學長們。


夜半,我在床榻上輾轉難眠。

疏淺的夢境中,背景是選舉夜裡被憤怒焚燒的法院,而群眾的激情吶喊卻消音了,形成無法忍受的死寂。

我尋覓著喬的身影,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之中。倏地回頭,人們讓出條通道,我順向走去,卻發現路被鐵道旁的圍牆阻隔,牆壁上阿聖的塗鴉已經斑駁,剩下鮮紅的線條延伸向地面——低頭看去,一團模糊的血肉在眼前緩緩升起……。

我為手機鈴聲所驚醒,慶幸自己從夢魘中掙脫。

接起電話,是阿聖。

我匆匆下樓,見到他時嚇了一跳。

阿聖剃了個難看的平頭,幾塊淤青散佈在顏面上,肩著大背包,活像戰地逃兵。

「我爸翻臉了,我要離開這裡。」

阿聖低聲地說:「阿學,你要不要一起走?」

我吃驚地睜大眼看著阿聖,他神情認真並不像開玩笑。我隱約聞到,淡淡的血腥味,自他嘴角的裂口散發。

「算了,當我沒說。」

我還未回神,阿聖已跨上單車,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消失在寂夜的盡頭,路燈灑落的慘淡光線,竟絲絲清晰可見,仰頸望去,天空下起今年春天的第一場雨。

阿聖離開了,留下我在這失序的城市裡。飽滿的雨水刷洗我全身,空洞的我還剩下什麼?若要與世界決裂,PEACE,我是否該追隨阿聖的腳步,在國度遠方尋找我們的應許之地?


我決定去找喬。

——這是我給自己最後的機會。

迎雨踩著單車踏板,異常沈重的車輪好似抓黏住地面。穿越無車的十字路口,行人號誌燈的小綠人正加速奔跑著。

喬睡眼惺忪地打開鐵門,我什麼也不說便擁她入懷,不願放開。

「喬……。」我輕喚了聲,彷彿囈語似的。

她似乎有些驚訝,逐漸清醒後,同樣溫柔地將我擁抱。

那個夜,好沈好沈。

清晨,我仍閉闔著眼,對擁在懷中的喬說道:「讓我們離開這座城市,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許久,喬緩緩起身,深呼了口氣說道:

「小孩我已經拿掉了。」

我瞬間清醒,坐起按著喬的肩膀,連問數個為什麼?為什麼?

「對不起嘛,我之前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喬微微一笑,雙手將我環抱,頭倚在我肩膀上。「我還想考醫科,所以我怎麼可以有小孩呢?——我向朋友們借了六千元,就去找店拿掉了。」

她說,這樣在歐美國家根本不算什麼,況且未足十二週的胎兒還稱不上完整的,拿掉的不過是胚胎罷了。喬似乎在用她冷靜的知識說服我,而我除了沈默還是沈默,心跳卻愈加急促,宛若失控的引擎。——什麼是胚胎?是生物課本上用粉彩描繪的那個虯曲物體?若胚胎不是人,難道我們會是人嗎?——而今什麼都沒有,變成血肉模糊的肉塊。

「放心啦,就算這樣,我還是喜歡你呀。」

喬盈盈地微笑,手指撫弄著我的頭髮。

「我……還能做什麼?做什麼?」我晃了晃腦袋,輕輕撥開她的手。

「不然,夾娃娃的錢,你幫我分一半好了。」

我驚覷著喬的側臉,發現她眼角有顆細小的痣。

——那是我從未注意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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